琴终于挺不住跟我借钱,一大早电话被母亲听见,于是追问我欠弟弟的钱何时还,这真尴尬,欠一屁股债的我居然借钱给别人,自作从容。一场关于我工作五年存款无几债台高筑的讥讽与指责拉开序幕,我生活的一切都遭到批评和反对,争执,争吵,升级到对我生活至今漂泊不定的鄙视,仿佛她曾经把更好的生活摆在我面前似的。上帝啊,教一教我,该如何努力具备这种智慧——接受我苛刻的、现实的、冷漠的、爱钱的母亲?一如让她接受我这个独特的、自由的、大手大脚的、随遇而安的女儿?
一场鸡同鸭讲的争吵以我摔门而去暂告结束,宣判我一整天的坏心情。更坏的心情来自争吵过后的深深自责。渐老的母亲,底层的母亲,不该被我如此坚硬对待,可我是否也有权利表达委屈——为何我选择的生活之路从来得不到母亲的尊重?
带着坏心情去公司,一切皆笼罩阴影。通知两个新员工今天上班,只来了一个,另一个没来。公司气象不佳,待遇不高,可以理解。两个渴望进我们公司的稍次一点的人才却被我淘汰了。这给我一些新的思索:对公司忠诚和热爱或许比能力更重要。怪不得一些观点奉劝女人:同爱你的人结婚。归根结底,所有的结盟都是想得到别人对自己的认同与支持,不是吗?
强打精神打了几个电话后,开始向新来的女孩介绍公司的情况,语气如奔丧。如果我自己对公司的忠诚和热爱都开始动摇,又如何向别人传递这种信念呢?回想当初决定留在南京的那时那景,奇怪不已,是否真有“命中劫数”这种东西,躲都躲不掉?
生活是躲不掉的,犹如不幸躲不掉,张开双臂拥抱它好了,最糟的都经历过,无所谓更糟了。一无所有的人,理应更勇敢。只是我该如何学会成熟,像人们普遍赞赏的那样,令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使坏情绪不波及无辜?我不是个好主管,对员工太平等,对客户太信任,对同事太坦诚。我更像个自顾自表演的小丑和别人眼中可笑的人,不知该站在人生的哪个舞台,才能被欣赏和鼓掌?
中午回家吃饭,刚进门女儿就兴奋地宣布拼图已经拼好了,多聪明的孩子啊。200片的拼图,我拼了两天才拼对5块!我真作孽,生了一个如此聪明可爱的女儿,却没能给她与她的资质相称的生活,而原本她配得到世上最好的一切啊。吃饭时和母亲恢复融洽的说话,仿佛早上根本没有吵过。但内心的忧郁和烦闷仍挥之不去。
下午三点,一家包装厂的女孩给我送来包装打样,上周在得知我们需要云锦套在酒瓶上后,她今天特意为我们介绍一家云锦厂的人,我一看,是之前联系的那家云锦厂的厂长,可见世界之小。此人一直对我们的业务不太热心,我于是找了另一家云锦厂。今天不经意相遇他有些尴尬,“你们在这家饭店租办公室肯定不便宜吧。”我未置可否。他对我们的业务明显热心起来,敦促我把设计图发给他的同事。我有些消沉。讨厌询价、议价的我,烦透了人与人之间无意义的猜心游戏和进退策略。是什么原因,使我们不敢抛弃那些偏见和戒备,坦诚地、平等地、充满信任地与人协商合作?
下班时间不到我就像逃一样早早回家了,吃过晚饭和女儿去看《功夫熊猫》,我们步行到德基广场,路上间或玩起比赛跑步和竞走的游戏。如果不是内心有那么多恼人的心事和忧郁,那么与女儿相处的时刻我能够更专注而不至于总是走神。对女儿的拥抱从来不是百分百敞开式,她一定能感觉到我目光的游移。这是否会给她留下什么不好的东西?
《功夫熊猫》很好看,充满无厘头的搞笑和胖子式的幽默,温暖、欢乐,蕴含美国式的励志哲理——强调团结、信任和包容。女儿第一次能够在电影院安坐观看,影厅里还有许多小观众,时不时哈哈大笑,像互相传染一样。借着孩子们的恣意,我的哈哈大笑也混迹其中。旁边的男士带着儿子坐在我们旁边,居然一次都没笑过。没有幽默感和童稚心的坏爹地。
走出影厅,心情明亮很多,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两个小时。回到家已经十点多,女儿洗完澡就上床睡觉了。托《功夫熊猫》的福,我还有心情看一会儿智性的书,我取下《米沃什词典》,再次重温了米沃什对西蒙娜·德·波伏瓦的评价。上次读到时震惊不已且充满好奇,对这个举世公认的女知识分子兼萨特的传奇女人,米沃什居然说她是“一个下流的母夜叉”。虽然我对波伏瓦的阅读量和信息量还没达到令我认同米沃什说法的程度,但我欣赏他的坦诚和智性。他这样说:“西蒙娜·德·波伏瓦,我从未遇见过她,但我对她的反感,即使到现在她已死去,也没有减弱。我们姑且说,我对她的反感是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男人对于一个大世界中的女士的不可避免的情感。我不能原谅她与萨特联手攻击加缪时所表现出的下作。一对所谓的知识分子以政治正确的名义朝一位可敬的、高尚的、讲真话的人,朝一位伟大的作家吐唾沫。在女权主义中,波伏瓦的嗓门最大,败坏了女权主义。我尊重甚至理想化地看待那些出于对妇女命运的体认而捍卫妇妇女的妇女。但在波伏瓦这里,一切都是对下一场知识时尚的拿捏。这个下流的母夜叉。”
这些不客气的话,引起我想弄清真相的好奇。同样欣赏加缪的我,并不知萨特和波伏瓦曾对他做过什么,而米沃什的评价至少提醒我必须审慎地看待那些公认的名人及其行为,哪怕他们是萨特和波伏瓦。阅读的奇妙之一就是,米沃什、加缪、萨特和波伏瓦对一个普通读者而言,突然形成了一种新的格局与意义。
以这样的感觉结束这动荡的一天,令人欣慰,似乎这是上帝赐给笨人的礼物,我把它视作是早晨与母亲为金钱吵架之后缪斯暗中给我的另一种补偿,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