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5日,星期一,晴
5日下乡嗖嗖了一天,太疲倦了,无力新作,近作一篇充之。
戏外话
在乡下工作的朋友看戏回来,与我分享惬意的感受,忽然就勾起从前看戏的场景来。
小时候村里每一年都会唱戏,几乎成了不成文的村规。时间一般安排在秋后到春节之间,地里的活儿都安排妥当了,有的是闲时间,总要找些事消磨打发。那时候麻将还是与赌博和不务正业相挂钩的,不像如今在农村大行其道。打扑克好像更适合年轻人,但是不甘寂寞的往往是上岁数的。一进入这个时间,就有人在板着指头数叨,谁家老人大寿了,谁家添小子了,谁家小孩考上大学了,这些大喜事,总需要贺贺吧?演戏的资金来源是不用愁的,一般是集体拿一部分,各家各户攒一部分,有时就是有喜的人家拿大头,甚至全部出资。那时人淳朴,谁家有喜事,总想让全村的人都分享一下,不是唱戏,就是演电影。
演出的时间定下后,还有很多前期准备工作要做。选择场地啦,邀请剧团啦,到四方邻村张贴告示啦,在戏台两侧贴上对联啦。这些都需要人手的,一般由大队干部来担任,但往往有许多热心的人士义务出来,帮忙帮来帮去,甚至喧宾夺主,把村干部撂一边去了,干部们乐得清闲,任由他们“篡权”狐假虎威去。其实我觉得贴告示一条完全多余,村里的小媳妇们早早脚下生风的跑回娘家,迫不及待的将演出时间向父母姐妹广而告之了。
小屁孩儿们也有自己的任务,那就是记地方。长条凳、高低板凳,一趟一趟的拿到戏台前摆好。有的人家板凳少,拖块木板来,用石头一支,就是一条长板凳。也有霸道点的小孩儿,不拿凳子,直接把最好的位置用粉笔画个四方圈,歪歪扭扭的写上“某某占下”,一般都是写家里大人的名字,小屁孩再牛逼,名字也不值钱,而人们对这样的霸权也不着恼,大人小孩都是一笑默认这种主权的宣示。多年后做梦梦到这些场景,我还能笑出声来。又常常诧异,为什么没人偷板凳,哪怕是把别人的板凳往旁边挪动一下,或者是把粉笔圈子用脚搓去,又或者,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把最好的位置留给村干部?没有,一切都没有,人人平等,没有贫富的鸿沟,没有对权力的膜拜。
戏班刚来的时候是最忙碌的时间,村干部们要忙着和戏班子一起搭好台子,安置演员的住处,因为演出往往少则三天,长则一周。演员们一般住宿在大队部,有时住不下,便安排到人家里,我的家里便曾经接待过两次演员。那时候觉得他们神秘的近乎巫术,一个小箱子里可以放很多的道具,一个人可以装扮成很多的角色,年轻人可以变成老人,男人可以变成女人。甚至大人们也在窃窃私语,谈论谁家的小孩大姑娘小媳妇跟着戏班走了,一去就是十来年,谁谁在某个地方见着了。这时方八邻近家里掉小孩大姑娘小媳妇的人家就会跑来,到演员中间一个一个寻访,看看有没有自家的人,虽然每次都失望而归,但又总是心怀念想。
开戏以后,一切进入正轨,人们都不那么匆忙了,大人们开始享受这难得的乡土艺术,小屁孩们的狂欢也真正开始了!对于戏台上演什么戏,我们全然不懂,也压根儿不关心,黑脸的是铁面无私包大人,红脸的是忠肝义胆关老爷,花脸又不时奸笑的一定是曹操。我们关心的,是随着戏班来的各种货郎担,拿着一面小手摇拨浪鼓一打,就有一群孩子围上去。米把长的膨香酥,滚圆滚圆的江米花,五颜六色的小糖人儿,云朵一样的棉花糖,各种平常难得一见的美味像蘑菇一样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诱惑着小屁孩们哈喇子直流。母亲也曾发动我们姐弟从外婆所在的村批发来瓜子卖,小包的那种,批发价一毛钱四包,零卖一毛钱三包或两包。瓜子是全手工用铁锅和沙子炒制的,往往一小包吃完,会留下两双黑手和一个黑嘴头。
如果仅仅满足于口头之欲,小屁孩儿们也太没理想了,我们更大的精力在于玩上,或者说是搞破坏。女孩子们玩什么没注意过,男孩子们一般会买把小塑料枪,橡皮筋当弹簧的那种,用小石头子或者黄豆充子弹,时不时的偷偷开上一枪。目标有时是戏台上正在唱戏的演员,有时是全神贯注的某个观众,更多的是分成两组对战,或者跟外村来看戏的小孩大战,玩着玩着就恼了,就开打,搂着在地上滚做一团,等某个大人或大孩子来拉扯开,恨恨的再空踢两脚,才悻悻然离去,信誓旦旦约定明日各邀请帮手再战。有一年一个小伙伴从他姑姑家里偷了一支气枪出来,我们拿着它打水塔上的喇叭,打戏台上的灯具,打麻雀,打人家满地乱跑的鸡,之后对小塑料枪再也没有兴趣了。
每年来看戏的人群中,总会有一个固定的面孔,高瘦的个头,脸黑黑的,头上绑着一个小脖角,他总是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戏,好像没人欢迎他,虽然他的一个女儿就在本村。大人们都说他是个“二流子”,叫他芥末三(我想应该是癞头三),传说他是专门拐卖小孩的,往往谁家小孩哭闹或是晚上不睡觉了,大人就会吓唬“芥末三来买小孩了,在外头转悠呢”,小孩儿就会吓的用被子把头蒙住,再也不敢出声儿,一觉睡到天明,有尿也憋着不敢下床方便。我们对他一直避而远之,虽然有时想拿小塑料枪给他一下子,却始终没敢这样做。
有一年,我们村的新戏楼落成了,高阔如云,气势巍峨,本村颇通文墨的永三老先生站到两三丈高的脚手架上,用胳膊般粗的大笔在戏台的正门楣上写了“三丈艺坛载千秋”。在我的理解里,这种写字场景一般只在传奇故事或武侠片中出现。永三老先生已经驾鹤西去多年,和一位好友说起他的字,说起没有跟他学写字,都惋惜不已!
人生中总有一些事,我们当时不懂,以为平常。有一天懂了,却已物是人非,或顾左右而怆然,或心痒痒而怅然。都说人生如戏,谁管彩排?谁管搭戏台?你是演员?还是观众?也许只是一个在戏台前的流连者。
来源: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