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理想的人生中,旅游可以成为生命的一个自然的构成部分。走出世俗融入自然,走出封闭融入开放,走出狭隘融入广阔,旅游者获得心灵的宁静和澎湃,灵魂的安适与升华,思想的构建与突破。作为一种生命体验,旅游往往意味着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探索和尝试。人们在这种超越中体验生命的异样呈现,实现人生意义的充实完善。
“超越”归根结蒂表现为灵魂与肉体的关系。灵魂与肉体之间存在持续的紧张和冲突,受制于生命的有限性,肉体成为灵魂的桎梏。旅游对日常生活的超越不仅隐喻着,而且体现着灵魂摆脱肉体的原始冲动。灵魂总是企图摆脱体制化的肉体,期待一种平静中的波澜,守候中的希望。但肉体终究是灵魂的寓所。肉体的有限性始终限制并控制着灵魂的自由舒展。灵魂无法义无反顾地抽离肉体。就像罗得之妻在离开所多玛城之前的回顾张望,灵魂终究要被肉体俘虏而进入她温暖沉默的怀抱,持续他习惯的酣睡。因此,即使日常的人生表现为一种苍白的平淡,一种沉寂的乏味,一种静止的循环,即使灵魂总是体现持久的冲动,肆意的张扬,无畏的批判,承载肉体上路的旅游也只能是一种边缘的行走。在理想与现实,自由与牢笼,灵魂与肉体的边缘上行走。
二
理性化构建的现代世界是一个机器暴力完成其独裁统治的世界。凭借其强大的技术效率和技术逻辑,机器体系不仅规定着人们的职业和技能,还规定着个人的需要和欲望。机器体系在满足人们不断膨胀的物质欲望的同时,也构建了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满足于机器体系提供的丰裕生活,人们难以想象另外的生活方式。理想作为一种超越现实的具有破坏性的意识不再有价值,因为机器统治的世界已经是一个舒舒服服、美轮美奂的世界。最终,人成为机器体系上一个单调的灰色齿轮。机器作为一个内在协调的发号施令的主宰而人则在焦虑、恐慌、无奈中被抛向原子化的荒野。人的肉体生存屈服于物质满足,从而人的意识和精神最终成为机器意识形态的奴隶。人们失去了对自由的向往。
理性化和商品化在构建机器世界的完整与和谐的同时彻底割裂了人与人之间基于社会性的内在关联。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成就是借助于理性化实现了工作和生活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分离。生产服从于效率而生活服务于满足,二者需要截然分开的时间和空间环境。但是,收入是消费的来源,从而生产对生活具有决定作用。于是,机器暴力再次体现——生活的程序和安排必须服从于生产的程序和安排。私人生活于是失去了完整性和自主性。个体不仅在工作中成为机器体系上的齿轮,在其整个生存中都成为世界这个体制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这是一颗孤独无助的棋子。当商品化粉碎了人们之间的脉脉温情后,这个在凄凉深渊中游荡的孤魂再也找不到归宿。
现代化背景下,连续的时间被破碎,完整的空间被撕裂。精神被物质抛弃,灵魂被肉体放逐;信仰屈从于规则,理想称臣于现实。体制化的工作和生活已经使人窒息。固定的工作场所,僵化的工作程序,不变的生活节律,狭隘而封闭的人际交往。人的生存隶属于机器的运转,单调、枯燥、乏味成为这个世界基本的色调。理想和信念的消失使人对自身价值产生深深的怀疑,失去体验生命的完整场景,人的生命彻底破碎并失去了恢复完整的希望。现代化如同一辆高速列车,满载着人们向终点飞驰。一路的风景在风中掠过,人们来不及也无暇欣赏。可是,人生的终点不过是死亡。如果人生仅仅是一个从起点到终点,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生命的意义何在?陷于恐惧的人们渴望一种超越,渴望完整的生命体验。于是,旅游成为一种突围,一种反抗,至少是一种希望。
三
现代化背景下,人们能够暂时脱离机器的直接控制终究不过是机器体系的一种恩赐。旅游时间、旅游线路、旅游景点的筹划和安排,终究服务于体制化环境的生产需要并服从于体制化环境的决策。整个的旅游过程中,个体很难超越体制化的纠缠和操纵。实际上,旅游不过是在一种稍微放松的体制化背景下的挣扎。如同马克思所说的,这只不过是将锁链稍微放松和延长一点,你最终还是在锁链的操纵之中。
体制化的幽灵无处不在。长期的体制化生存不仅构建了人们体制化的生产和生活观念,甚至,体制化已经渗透进人的潜意识。于是,日常生活中的理性思维惯性地进入旅游。在人们的旅游观念和旅游实践中,旅游仅仅意味着消费地的空间转移,意味着一种稍微随意和轻松的消费模式。旅游决策中,人们更加关注的是交通是否通畅便利,住宿是否舒适安全,接待是否周到完备。沿途的风景没有价值从而不进入旅游者的效用函数。目的地的风景名胜、风土人情只是特定旅游活动的一个标志,只需要存在于旅游指南上而不需要进入旅游者的情感和体悟中。整个旅游过程经过周密的筹划和计算必须符合理性的效率原则,而无法货币化的旅游者的体验的丰富、感悟的加深、精神的升华、情操的提炼等,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进入人们的效用评价。于是,旅游成为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的拍照,从一个土特产商店到另一个玉石加工厂的购物;于是,旅游不再是持续的生命体验,而仅仅是断断续续的感官刺激。人们不再期待通过旅游实现完善生命,深化精神,健全思想,只指望在轻松中放松神经,在娱乐中松弛焦虑,在醉酒中忘却世俗。旅游的性质被异化了。
旅游性质异化的关键在于,现代化背景下,体制化已经彻底瓦解了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毁坏了人们的感悟世界和体验生命的精神基础。生命体验的完善是一个个体化的过程,需要个体具备张扬个性的冲动。但是,即使是暂时脱离体制化的环境,人们仍然受到无所不在的体制化观念和意识的纠缠,个性的张扬成为一个乌托邦。——其实,在一个技术暴力完成其独裁统治的极权世界里,个性已经被连根拔起。所有的人,——男人和女人——都被阉割了。于是,旅游者的精神状态呈现出一种羞怯和暧昧,一种忸忸怩怩和装模作样,一种娘娘腔。即使人们的理想、激情甚至冲动尚未泯灭,人们也失去了探索未知的诱惑,融入自然的冲动,品味人生的期望。
作为对体制化生存的一种反抗,旅游体现着人们的自由渴望。但体制化的围城无法突破。当整个世界被技术发展的物质逻辑所统治和同化之后,自由成为一个梦幻。
四
旅游性质的异化在摄影介入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作为一种旅游的辅助手段,摄影本来具有丰富旅游形式,拓展旅游者视野的功效。但是,摄影的技术功能与现代化背景下人们旅游心态的结合,使其完成了对旅游性质和功能的僭越,成为旅游活动的主宰。于是,旅游性质的异化加深了。
摄影首先是作为一种记录手段介入旅游的。如果说旅游中的“看”并不满足于情景成为过眼烟云而希望其作为一种体验留存下来以实现情景的延时再现的话,情景记录是旅游的一个必要的构成内容。从现代理性所要求的客观、清晰、真实的标准看,摄影作为一种记录手段具有远远超越大脑的优越性。同时,摄影也是一种传播手段。摄影作品作为一种机械产物具有的客观性和充盈性的特点,作为一种实现情景展现空间转移的手段,同语言描述相比具有无比的优越性。所以,作为一种利用现代技术的旅游辅助手段,摄影对旅游的介入具有重要的价值。
摄影作为一种技术手段,必然遵循技术的理性逻辑,从而强化旅游的理性化色彩。这将损害旅游的功能,扭曲旅游的性质。
摄影介入之前的传统旅游,即使是走马观花,所注重也是过程。景点在一定意义上,仅仅是整个旅游线路特别的点缀,或者说是风景线上特殊的亮点。特别的景致总是寓于相应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中。在游玩和观察中,人们注重人与自然的交流,注重心灵与自然的契合,注重从环境及其变化中获得的体验和感悟。在这个过程中,心灵融入自然而获得自由,精神渗透环境而获得升华。传统的旅游,作为对象的是一条河。
摄影介入后,人们注重的不再是整条河流,而仅仅是河流上泛起的浪花。景点不仅成为关注的重点,而且成为唯一的焦点。过程在旅游过程中退隐了,仅仅成为连接景点的虚线。事实上,在很多景区,景点之间以索道连接或者提供游览车。于是,旅游成为在点与点之间的快速跳跃。拍照成为旅游最重要的行为,成为旅游唯一的象征。实际上,拍照取代了旅游。即使面对选定的景点,人们也是将过多的精力用于关注角度、光线、色彩而不是景致本身,人们关注的只是镜头中的景致而不是现实的实在的景致。现实景致不仅被从其特殊的人文环境中剥离开来,也被从其现实的自然环境中被割裂开来。一个孤立的景致,没有背景,没有来源,从而失去层次,失去深度和广度。在拍摄为主题的旅游中,人们不仅放弃了与自然环境的交流,放弃了和人文环境的互动,而且,人们也放弃了对自身的关照。照相机成为旅游的主体,人自身的感悟被抛弃,体验被剥夺。于是,作为一种记录手段的摄影体现了完全的技术暴力,人的自主性让位于机器的控制。
将景点从背景中抽离出来,将景致装进镜头。记录的目的是使情景永恒。人的记忆不值得信赖,摄影能使情景持久而鲜活地存在。对机器的过分依赖和对人缺乏信任体现出彻底的妄自菲薄,体现了机器的张扬暴力和人的主体性的丧失。姑且不论过分注重摄影导致的旅游价值的降低和旅游性质的异化,仅从摄影作为一种情景传播手段的看,其意义也不能得到充分实现。作为一种传播手段,图像的充盈性使观者失去联想的空间。孤立的图片无法承载变化、意境或者本雅明所说的光韵[i],无法包容特定情景的历史和文化内涵。因此,图片终究成为情景的坟墓。
对旅游而言,摄影是一种情景记录和传播的手段。摄影对旅游的介入丰富了旅游的形式并构建了旅游的新的价值。当摄影凭借其技术暴力完成了对旅游的僭越,瓦解了旅游的完整性、全面性和深刻性,旅游的性质就彻底异化了。摄影作为一种艺术实践体现的是机器的体验而不是人的体验,实现的是技术的价值而不是人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波德莱尔对摄影表达了极大的敌意,在他看来,从摄影术发明的那一刻起,“我们的腐败堕落的社会,……就急于盯着自己在一片金属碎片上反映出来的琐碎形象。”他声称,“我宁愿要幻想中的恶魔也不要现实中的琐碎东西。”[ii]摄影破坏的其实不仅是旅游的完整性,而且是人的完整性,也许这才是最可怕。
五
现代化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理性和技术对人们生存的全面渗透并取得支配地位是这一过程最显著的特征。理性化已经断绝了人类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的道路。人类在丰富自己的物质的同时削弱着自由和解放的精神基础。当人类越来越适应技术进步、物质丰裕带来的满足和约束时,物质不再是桎梏而成为一个安乐窝。人们越来越安于没有精神的物质,失去灵魂的肉体,阉割了思想的形式;人们越来越适应没有爱欲的性欲,缺乏情感的婚姻,不会兑现的承诺;人们越来越相信技术而杜绝感觉,相信利益而怀疑情感,依赖金钱而排斥伦理。
理性化和现代化构建的是一个破碎的世界。摄影是人的意识对世界破碎化的一种反映和反抗。人们希望以摄影收集世界的碎片,期待有一天可以将其粘结和整合。但摄影的介入加速了这个世界的破碎。
在摄影的介入并最终主宰下,旅游,一种传统的在边缘行走给人以虚幻的自由的人生体验,越来越失去体验生命的价值,越来越脱离精神而接近物质,脱离灵魂而接近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