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案之后
案子终于破了,尽管时间过去了两年半之久。
老奚怎么也不会忘了两年多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老奚从城里采购了一大批香烟和茶叶,按全村的户数打成了包,包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让自己的儿子和侄子们连夜去分发。自己这些年没在村里,和大家未免有些生分。现在要选举村主任了,作为两个候选人之一,既然志在必得,总得有点儿表示吧。咱这村子离城里远,村里集体经济也基本上是个空壳,又不像城区附近可以卖地、搞房地产,就是当了村主任也没多大捞摸头儿,因此拉选票也就用不着出多大血,有个意思就行了。至于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为什么要回村竞选这个不入流的村主任,那可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反正,总不能让他老朱家在村里搞世袭吧!
另一个候选人就是老朱的大儿子朱大龙。老朱在文革前就是大队干部,文革后又成了一把手——党支部书记,尽管好长时间里,支书之外还有一个村主任,那也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那人是个窝囊废,屁尖子大的事儿也要听老朱的,叫他上东不敢上西,叫他打狗不敢骂鸡。老朱的霸道早就出了名,俨然就是一个土皇帝。你要问他在村里有多牛?说了你可能就不敢相信:别的不说了,就说村里那些女人,只要是经常梳梳头洗洗脸的,包括他近房的侄媳妇,他都没有放过,就差了没有公开享受初夜权了!就这德行,人家还是多年的县人大代表呢!你问他凭什么?就凭着他家人丁兴旺,有权有势呗:人家二儿子是县法院的副院长,三儿子是临近镇里的副镇长。就一个没文化、没王法的老大在家,还拿着架子准备接他老爹的班呢!他要是接了班,肯定比他爹好不到哪里去。村里人早就恨恨不平了,但谁都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个个敢怒而不敢言。
但是,风水从来都是轮流转的,太阳地儿也不会只照他老朱家的屋当门儿。老朱已经65了,身体也不行了,再赖在位儿上实在说不过去了,这回终于声明退出竞选了。现在新的政策是两套班子合一,先选村主任,村主任又是党支部书记的当然人选。老朱当然想叫他家的老大接班。可是,上级的选举条例要求至少必须有两个候选人,竞选上岗。这就有了不小的变数。老朱知道他家老大名声不咋的,心里早就在打玄锤了。
村里没人敢出头儿,镇里的陈副书记就找到在县城里做酒水批发的老奚,动员回去他参加竞选。陈书记是老奚在镇里最熟悉的一个领导,进城的时候没少在他这里喝茶喝酒。
老奚当时一听就把头摇得和货郎鼓似的,连说:“不行不行,我不干!”
“为什么?”
“我在外边做个小生意,每年还能弄个三万五万的。回村里操心费力,能得到什么呢?”
“咱是党员,总不能只顾自己闷头发财吧?就因为你在外边经多见广、生财有道,才想让你回去带领群众致富呢。”
看老奚没吭声,陈书记知道光靠大道理还说服不了他,停了一下又说:“钱挣多少是个头儿?够花的就行了!有了钱,就应该再在政治上出人头地。你看人家南村的老金,退休了回家当书记,当得多明白?去年都评上省劳模了!省里的书记省长都接见,报纸电视都报道了,那才叫风光。”
老奚这才嘿嘿一笑:“陈书记说得太远了吧?你们也就是让我回去当个差额罢了。谁不知道奚家庄早就是人家朱家的天下了?老的老了,小的早就做好接班儿准备了!”
“不,现在政策变了,谁想搞世袭也不行了。村主任要经村民民主选举,朱大龙也只不过是候选人之一。两个候选人是平起平坐的,选上谁是谁!今年我主抓这项工作,谁也别再想一手遮天!”
政策变了的事,陈书记不说老奚也早就知道,因为城郊的村子里都改选完了。可是,他事先真没有这个打算。
“给你三天考虑时间。别让人家说你死狗托不上南墙去!”陈书记说完,拔腚就走了。
老奚真的动了心。他知道,如果没有其他因素,他和朱大龙竞争,是可以稳操胜券的。那家伙是个无赖,就连他本家也没有几个说他好的。可是,“其他因素”肯定会有的。就算老朱那当院长、当镇长的儿子们不插手,就凭老朱的老谋深算,也不会让我姓奚的顺利当选。奚家庄就奚、朱两大家,本来是奚家这边人口多的,可老朱掌权以后,从十几年前就成了朱家人口多了。当然,那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这些年朱家总是事事占上风,奚家处处受压制,他心里早就愤愤不平了。当初在家和老朱斗,他知道没那个实力,所以才跑出来做点儿生意,老婆孩子也跟着来到城里。莫非,现在真的该着老奚家扬眉吐气了?
第三天,他给了陈书记肯定的答复。而且表示,上任之后先垫出钱来修村里的路,改变村容村貌。消息很快传回村里,奚姓家族的人都为之一振:总算有个姓奚的愿意出头儿了,这回说什么也要把他推上去。
很快有人来给老奚泼冷水了:“你生意做得好好的,回家趟那浑水干什么?”老奚知道那人和老朱家有偏亲戚,不用说是老朱授意让他来的,便不冷不热地说:“咱也不愿意掺合这种事儿,镇里非叫报名顶个候选人指标,我有什么办法?”
后天就该投票选举了。老奚思虑再三,觉得还是要给村民们意思意思,不然的话,现在都时兴讲实惠,大家谁会白给你投票?人家富裕村的人为了竞选,听说花几十万的都有,咱这偏僻的穷村,村民们见不得什么大事儿,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他这才买了茶叶和香烟,下午用双排车拉回了老家里。每户二斤十几块钱的茶叶、一条二十多元的香烟,笃定能把票拉过来。因为他知道,朱大龙那边只是在喇叭上来回地吆喝,一分钱也不会舍得花给老百姓的。
老奚在家喝着茶,看着电视,心里想象着乡邻们收到礼物后的反应。这时,满村的狗连片地狂叫起来。他知道,挨家挨户地进门送礼,已经来不及了。所以礼物分装好后,他给子侄们吩咐:只要从墙外撩进去就行。那些人不管是晚上接着起来,还是第二天早晨看到,心里自然明白。
当时怎么就没想到狗叫的事呢?不过想想这一点儿也不奇怪。黑天半夜的,你把东西扔进去,院子里扑腾一响,狗肯定会叫。这家的狗叫了,就会引发别家的狗也叫。二百多户人家挨着扔过去,这些狗们今天夜里就别想消停了。只是这样一来,本想悄悄进行的活动,就没法悄悄进行了。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墙上的挂钟敲过了一点,电视上也只剩下雪花了。老婆早就睡了。这时,大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用说,一定是子侄们回来了。他起身去开门。不料大门刚一打开,他就被一把利刃抵住了胸膛:
“奚老板吧?屋里说话。”执刀的人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却有着一股不可违拗的力量。
他连连后退。这才看清来者是三个人,都用黑布蒙着头,只露出两只闪着凶光的眼睛。
“出事儿了!”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但想不出这伙人是为啥来的。
退到屋门口,那伙人又不进去了,就在门外说话。
“奚老板,你半年前得罪人了不会忘记吧?我们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天来给你留个记号!你放乖一点儿,不然危及你的性命,兄弟们可不负责。”
“各位兄弟,我老奚从没有得罪过人啊!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来日必当重谢!先抽支烟再说。”老奚知道子侄们也快该来了,便想尽量拖延时间,他掏出烟来分发,却被一巴掌打在地上。
“兄弟们,动手!”那人低声喝道。
老奚被按倒在地,先是一阵拳脚,后来突然觉得脚部一阵剧痛,他知道是脚筋被挑断了。
等到他“啊——”地一声喊叫出来,那伙人已经像一阵风似地飘走了。
老婆听得声音不对,爬起来看见老奚躺在地上,血流如注,便和挨宰的猪一样拼命大叫起来:“快来人啊,出人命啦——”
左邻右舍被惊动了,老奚的子侄们也陆续赶回来了,看着老奚的惨状,都傻了眼。大家把老奚拖进屋里,放到床上,这才想起打110、120。
半个小时后,110、120都到了。警察问了情况,做了笔录,初步认定为经济纠纷引发的报复案件。120把老奚拉到了县医院,检查发现:老奚腹部有划伤一处,主要伤势则在脚部,后跟以上脚筋被利刃割断。做了应急处理以后,马上办了住院手续。
后来,老奚反复回忆,自己做生意过程中,得罪人的事儿肯定会有的。但和谁也没有深仇大恨,不至于让对方使出这样绝情的报复手段来。
会不会和这次选举有关呢?老奚想到了这个问题,家里人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以朱大龙的品质,难保不会出此损招。可是,没有最起码的证据。仅仅是怀疑,是没法向公安局举报的。
镇里陈书记也来医院看他。抚慰之后,摇头而去。
老奚退出了竞选。朱大龙顺利当选为奚家庄新一任村主任。奚家庄还是老朱家的天下。奚姓人还要继续体验在别人屋檐下讨生活的滋味。
出院后的老奚跛了腿,又回城里做生意去了。别人问他怎么跛了脚,他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跤造成的。他随时留意在生意中有过过节的同行们,希望能从他们身上找到破案的蛛丝马迹。可是,他看谁都又像又不像,一个个地怀疑,又一个个地否定。另一个怀疑对象朱大龙那边,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因为心不能往一处想,老奚的生意也做得每况愈下了。
眼看就两年了,公安局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看来真的要成无头案了!老奚的心里也渐渐不再抱什么希望。那回事儿,就算是命中注定该有的一劫吧。人这一辈子,谁知道谁会摊上什么倒霉事儿呢。
没想到的是,昨天公安局突然来电话,通知他说是案子破了!
作案的是百里之外某县的一个犯罪团伙。他们是一伙不良少年,整天无所事事,就专靠替人报复仇家收钱挥霍。在近期又一次作案时,终于失手,被捉拿归案。他们供出了几年来作的十几起案子,其中包括两年前曾在奚家村挑断过一个奚姓老板的脚筋,收了3000元钱。他们只知道,花钱买凶的人叫朱大龙。至于两个人有什么仇隙并不知道。
真相终于大白!还就是朱大龙那狗日的干的!为了当那个村主任,这狗日的竟下这般狠手!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雪地里埋死人——久后自明。你狗日的这回终于露腚了,看你狗日的如何收场!老奚咬牙切齿地想。
他没有看过刑法,但他通过一些案例知道,像这样的伤害罪,幕后主使人最少应判刑五年以上。就算他兄弟是法院院长,像这样明显的案子也做不得手脚。他不无快意地想象着,似乎看到朱大龙那狗日的已经被戴上手铐,看到老朱家全家人都像霜打了似的丑态。
这天晚上,老奚还在那里遐想着,原来在镇里当副书记、如今调任县司法局副局长的老陈到家里来做客了。
老陈先是对案子告破表示祝贺。然后就说没想到朱大龙那混球为了当个村主任,竟然雇凶伤人,这事儿连他家里也没人知道。老朱听说后气得血压升高,挂上吊瓶了;他两个兄弟也觉得很丢面子——都是他妈的没文化、不懂法给害的。接着就问他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
“公安局自会处理。我还能怎么处理?”他疑惑不解。
“不。你当时报的案已经超过了时限。现在要想惩治朱大龙,你必须到法院起诉。”
“我要是不起诉呢?”
“那几个凶手已经受到惩办,你不起诉的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就这样过去?那不就太便宜了朱大龙那狗日的了?我受的伤、遭的罪、花的钱还有耽误的生意找谁说事儿去?!”
“当然也不能便宜他!你可以让他赔偿你住院疗伤的一切损失,甚至还有精神损失费。”
“你的意思是说‘私了’?”
“‘公了’还是‘私了’,我不好说,得你自己拿主意。不过你最好来回想想:你要起诉呢,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但是,朱家的老二就在法院里当院长,老三也调城里来了,这脚下的事儿你也知道,——这话按说不该我说——打官司能不能得公道也很难讲。判个三年两载,然后弄个监外执行,就算不错了。你要愿意‘私了’呢?朱家那头儿有话:可以给你五万块钱的补偿,然后大龙把村主任让给你干,以后还是好乡邻。你要是在城里有个啥事儿呢,比如大侄以后转正什么的,他兄弟们今后都可以给你帮忙说话。”
“那破村主任我是再也不想干了。不是因为你当初动员我竞选村主任,我还跛不了脚呢!”
“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提了,你知道当时我也是好意,哪里想到会出事儿呢?至于现在愿不愿干,那是你的事儿,反正人家那头儿有这个意思。大龙开始还不肯,舍不得拿那么多钱,是他爹和他两个兄弟硬摁着头皮才应承下来的。你考虑一下,趁这事儿还没张扬出去,及早解决了算了。你说呢?”
老奚看看老陈,觉得他有些陌生。这人两年前还挺有正义感的,怎么进城以后这么快就学猾了呢?这次他肯定是受朱家所托来做说客的。不过,老奚觉得,他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
老陈走后,老奚把老婆和儿子召集在一起,商量这事儿。
两年来,全家人一直盼着能够破案,能够把主使人和作案人绳之以法,以解心头之恨。谁知如今真的面对起来,却发现竟然十分棘手。
上过高中、如今当协警的儿子坚持要起诉,说不然就没王法了,看谁不对眼儿,花几个钱找几个人就把对方收拾了,那社会还不乱了套?
老婆说:社会这么大,乱不乱套咱管不了。你爷俩可想好了:如果起诉,让朱大龙坐了牢,咱倒是心里一时痛快,但两家的梁子就越结越深了,朱家家里外头人多势众,又都在枝儿上,今后你和你爹就更别想有出头之日了;你别说今后转正,现在这身皮子恐怕也得扒下来。
儿子就不言语了。他不愿做生意,因为太辛苦。如果不干协警了,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老奚沉思了半天说,唉,虽然道理是在咱这边,可是起诉了对咱还真没多大好处,让陈局长也没面子。不起诉,接受“私了”,不仅可以得到一笔赔偿,还可以让朱家欠咱一份人情,借此缓和两家关系。
经过反复掂量权衡,最后全家人统一意见,接受了“私了”方案。
时光还在流逝,天下依旧太平。朱大龙仍然干着他的村主任。现在,村里人还不知道当年的案子已经告破。不过人们发现,老朱家和老奚家的关系好像比过去“和谐”了不少,但因为什么,大家都莫名其妙。
破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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