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总理在2005年“两代会”后的记者招待会上提倡更多的研究“穷人的经济学”。作为地道的穷人,同时也是真正关心经济协调发展和和谐社会构建的公民,我始终认为最大限度的关心穷人的福祉才是我们这个落后而深受“两极分化”问题困扰的社会的真正希望所在。
穷人之中,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那就是穷学生。穷学生在大学之前的问题并不怎么引人注目,因为那个时候除了极少数贫困家庭可能狠下心来交成千上万的“择校费”之外,多数情况下学杂费还没有高到惊人的程度。而大学中的这个群体虽然一直以来受到较大的关注,但问题却似乎永远无法解决,而且越积越多。深入剖析他们身上的各种难题,有助于我们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一、求索成本:透支父母的血汗
穷学生的父母都是天底下最可敬的父母。人们根本想象不到,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一对(甚至是一个)农村父母长年累月弯下腰杆在极少的田地中刨出一个几近不可能的希望来;走过来的孩子也都不敢想象,那数以万计的各种费用究竟需要流下多少汗水才凑了出来。城市里穷苦的父母一样存在这个问题,摆个小滩、打个杂工、住贫民窟、省吃俭用,供出了一个学生,累倒了一双父母。
从实际的经济支出来说,一个穷学生在一路走过大学走向社会的过程中的实际花费肯定会低于其他的学生,可从消耗的心力和血汗来说,前者要高出不知道有多少倍。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过于复杂的看待贫困生的问题,是缺乏平常心的表现。就象是一座山或一栋楼,总是有人居于上层空间、有人居于下层空间。一个社会也是如此,或穷或富,各有天命。但上下层之间如果没有改变所处状况的压力或冲动,社会也便失去了不断前进的动力。
对于中国社会来说,由于正处于经济现代化的起步阶段,不同人群之间的各种差距正逐步扩大,如果处于下层的人群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欲望,那就意味着更为严重问题的到来:他们可能丧失了生存的信心,也可能正寻找非正常的途径。前者会造成社会发展的减速,后者会带来社会的动荡和发展方向的不确定。所幸的是我们是一个适应性最强的民族,我们的民众都把生存和改变命运的希望把握在自己的手上。
被中国的下层民众一直以来寄予希望的可能改变命运的途径有两条:多生孩子或读书。孩子生的多,劳动人口就多,家大就会业大,业大之后自然有了地位和进一步上升的基础。这在以前的农耕社会被证明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法,许多大家族也就是如此成长起来的。相比较而言,生子相较于读书,是一个家庭更容易把握的希望:读书一要看孩子的天赋,二要挤千军万马拥塞的独木桥,难度和不确定性自然更增不少。
但随着上世纪70年代之后国家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家庭靠“制造人口”来踏上上升之路的可能性已经完全丧失。所以,要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唯有读书一途。也许正是看请了这一本质,才会有越来越多的父母宁愿“砸锅卖铁”甚至卖血来供养子女读书。
2004年,曾有上海学者估计一个大学生的全部的学业培养成本是40多万。应该说40万至少现在还是95%以上中国穷困家庭眼中的天文数字。就算由于生活节俭、儿女懂事,贫困家庭的花费可以只需上述费用的1/4,那也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金额。10万元,是一亩地年产小麦可售金额的400倍,而现在多数农村人均可耕土地不足1亩。这个,没有算家庭的吃穿住用、生老病死,而且考虑的是一般的农村家庭的情况。
如果我们到农村和城市的贫困片区走访一下,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基本的规律:凡是有学生的、特别是有上了大学的孩子的家庭,其居住条件、生活设施都要远远落后周边,家中的老人一般也比较苍老、甚至疾病缠身。这一切,都是家庭和学生为了求学而付出的成本。
中国扶贫基金会新长城项目部:《中国优秀特困高考生调查报告》,2005年8月
二、象牙塔内:四面楚歌的生活
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出来的孩子也透支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心力。
每个学生的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本帐,尤其是到了十四五岁具有一定的劳动能力之后。看到自己日复一日所需的花费越来越多,而同龄的孩子如果出去做事还能够赚些钱来贴补家用,这是一种让孩子自己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若不是父母的鞭策和往往拌着眼泪的苦劝,许多孩子都无法坚持到高中、大学,或者更高的学历层次。
求学的过程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更是煎熬心灵的过程。即使从没放弃求学的信念,他们也会由于环境的逐步变化而使自己越来越“受伤”。就读的层次每前进一步,周围条件好的孩子就更多一些,而自己曾经可能唯一值得称道的学习成绩也越来越被更多的优秀生淹没。他们还有什么?食不如人,只要能够果腹,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衣不如人,只要能够蔽体,也没有任何的羞愧。不管什么生活条件,差者差耳,不伤根本。但如果他们唯一可以赖以前进动力的信念在学习成绩不够突出、言谈举止畏首畏尾和待人接物缺乏信心等问题的消磨下早已损耗殆尽,这对于大学生来说,近乎是一种四面楚歌的生活。
在日益市场化的大学学费和大学生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压力之下,贫困大学生成为一个最急需关注的群体。
2004年12月,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八食堂的经理发现,一名女生正在食堂里捡吃别人吃剩的馒头。吃了一惊的经理立即把这名女生请到了食堂办公室。经询问,这名女生来自江苏农村,高中时一场车祸使她休学在家一年,父母为给她治病四处举债,最后连唯一的房子也卖了,加上还在读中学的弟弟,一家四口人只能租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因为她是贫困生,学院每月都会发给她140元的困难补助,但她决心用这笔钱攻读“双学位”,所以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经理打开电脑,调出这名女生的餐卡消费明细。屏幕上显示的资料让大家惊呆了:每次消费金额都是0.15元,而且一般是隔一周甚至是十几天才消费一次;整个2004年,她才花了8.35元!原来,这女孩根本就没有在食堂里掏钱买过饭菜,她基本上是靠到食堂捡吃剩饭剩菜度日,她最大的奢侈就是一个星期到水房花0.15元打上一瓶开水。
就是这么一群饱受艰辛、受到高等专门教育的孩子,如果能安然度过他们最难熬的大学时光,将会是一群真正高素质的建设者去建设和改造这个属于他们、更属于我们大家的社会,他们的职业素养和努力程度会普遍高于其他同等条件的劳动者。
可他们正受到痛彻心底的煎熬。不谈所有与经济条件相关的东西——在这些方面他们“理所当然”的差人一等。其他方面呢,比如我们曾经想当然的以为贫困学生理应具有的不屈不挠的性格,现在的他们还能拥有吗?很难。我见到过不少贫困学生后来都或者辍学,或者毕不了业,更有的如马家爵走上了疯狂报复之路。
请注意,这些即使是他们的错,理智的看清楚导致了这些结果的原因的话也一样会让我们痛心。
每年上万的大学学习和生活费用,不光是一种经济压力。都是成年人了,却要靠父母拼尽了生命中也许是最后的力量去一分一分的赚取巨额费用来赢取自己并不明朗的前程,于心何忍。很多人简单的通过新闻报道想当然的拿教育领域的一些人津津乐道的“奖、贷、免、减、助”来说事,可谁又了解或正视了其中真正的问题呢。
奖学金,一般不是贫困学生能沾边的——虽然曾经的局面正好相反。因为贫困学生由于经济等各方面条件的差距和信心及与之相关的学习兴趣的缺失,早已失去了当学习领头雁的可能,或者说,那种在有些地方中学之中尚存的贫困孩子学习好的现象早已失去了普遍意义。在这个市场主宰一切的时代,一切的成果都是要讲付出的。
这些还都是一些还算正常的现象。其实一些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早已日渐渗入到高校学生奖学金的评定工作之中。比如家庭富裕的孩子可以在评奖学金之前先“招呼”好班级参与决策的班干部甚至老师或领导,争取到更多的加分项目和可能,在本不平等的条件下占有了比贫困学生更多的获奖机会。
国家助学贷款,这是近些年政府参照发达国家的成功做法推出的一项助学举措,应该说既符合市场原则又能很好的解决贫困生的学习生活等诸多方面的问题。可这一政策的推行过程却十分的尴尬。虽然说几乎所有的贫困学生都十分欢迎这一举措,但无论是学校还是承办银行都态度消极,极尽推诿。究其原因,无外乎银行不想办理这种小额业务且担心将来的还款风险,而学校竟然也担心将来自己的学生无力还款或信用却失而承担责任,这难道不是教育者对自己缺乏自信的表现吗?据笔者初步了解,虽然国家助学贷款这一助学方式推出已逾5年,但目前至少还有一半以上的高校的贫困生尚无法享受国家助学贷款带来的助学便利。
国家助学贷款还在被人为的拖延,但几乎所有的高校都以此为借口取消了前些年还存在的免收或减收学费的优惠,如果考虑到学费和生活费的持续上涨,造成很大一部分贫困生的生活状况在事实上持续恶化。即使那些获得了助学贷款的学生,由于对前途缺乏自信和明显存在还款的压力,也一样会造成严重的心理压力。
中国扶贫基金会新长城项目部:《中国优秀特困高考生调查报告》,2005年8月
应该说,经济压力还只是贫困生承受压力的冰山一角。这个群体都有严重的自卑心理,他们有的在学习、生活中缺乏自信,有的以脆弱的自尊为表现拒绝与外界交流。原因可能是经济困境使他们自觉低人一等,毕竟,在中国的各类环境之中,人与人的交往是要用同等的经济付出来作参照的;可能是环境的极大变化让他们无所适从,因为,从极度贫困的环境到繁华的都市、从一心学习到放眼之处的灯红酒绿风花雪月,这个差别太大,他们虽然有强烈的好奇心,但没有融入其中的心理准备。同学若有若无的鄙视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心理负担。穷和富向来都是结伴出现的,但是在有些高校或者是所有高校的不少角落,都或多或少存在家庭富裕的学生对贫困生的歧视。其他地方,即使不存在有意的歧视,那种无意表现出来的优越感也是伤害贫困生的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句“这都不知道”或“这都没玩(试)过”足可令他们“很受伤”。另外,对贫困生地方口音或者英语口语的嘲笑,也会给他们的心灵留下伤痕。其实,如果他们的条件好一些,跟其他孩子一样享受同样的学习环境,他们在这些方面一定会大不一样。
有时候,歧视不光来自尚不知轻重的同学。学校,这个担负着教书育人、为国家造就高等专门人才的神圣殿堂,一样会或有意或无意的犯下一些严重的错误。发一点救济款就要张榜公布,甚至大张旗鼓的开大会,让贫困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台领取那个不大的红纸包,有时还安排“代表”进行感恩戴德的发言。殊不知,这种没事找事的做法虽然给工作人员面上增了光——年底的总结又可以大书特书一笔,却无意中给贫困生打下了一生都无法取下的烙印。
这类事件之中,最骇人听闻的莫过于江苏某地高校划定的“贫困生楼”。也许这所高校的领导很务实,或者是出于一个良好的用心。可是当“贫困生楼”成为高校的贫民窟的时候,其他学生会对那里面走出来的孩子投去什么样的眼光呢?在这里面居住了4年的孩子,他们的心态和生活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啊!
2005年8月发布的中国扶贫基金会新长城项目部《中国优秀特困高考生调查报告》介绍,在555份关于特困生的有效调查问卷中,48.5%的特困生心理压力较大,有自卑倾向。具体表现为平时不愿意参加集体组织的活动,表现沉闷欠缺活泼,较严重的同学还有自闭倾向,几乎不愿与周围老师和同学进行沟通和交流。想想看,这样环境中的贫困生,他们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地!
三、差异化成本:接济渠道被挤压
这是发生在武汉地区某部署高校中的一件真事的事情。学校发放助学金,被“确认”的贫困生每生可以领到100-500元不等的生活补贴。班上几个生活困难的学生几乎连信息都不知道,而那几个每月消费过千的班干部随便填了一张表便领取了这专门面向贫困生的助学金。
笔者曾经试图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这样一件事:为什么工作人员的工作这么不深入?为什么富家子弟能这么轻易的获取本因只属于贫困生的资助?为什么贫困生甚至会不知道发放助学金这回事?事情发生之后会怎样?而现在,我们要看到的是少可怜的贫困生救助渠道也已经受到了挤压。
中国扶贫基金会新长城项目部:《中国优秀特困高考生调查报告》,2005年8月
除此之外,学校专门向贫困生提供的具有救济性质的工作岗位、有名额限制的助学贷款都可能因为其他善用手腕、会交际、会讨老师喜欢的学生的介入而生变数。
除了专门向贫困生提供的资助受到挤压之外,所有学生应该平等享有的其他权利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不平等的现象。
由于贫困生本身具有自卑心理,经济条件又制约着他们学习成绩的提高,更由于在交际能力和穿着举止等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家庭情况好一些的学生显然更容易得到老师的赏识,他们在干部任用、各类奖励的评定,甚至是日常生活等方面似乎更容易受到老师的关注,比贫困生得到更多的关心。
差异还存在于不同的贫困生群体之中。
每年从高考结束开始,各种媒体都开始热心的关注起即将步入大学殿堂的贫困生的命运。他们有的双亲遇到噩运、或者家境本身贫寒。媒体清一色的开始为他们筹款。可是我们注意到没有,这些受关注的对象几乎全部都是城里的孩子。我不是说他们不该受到关注,而是我们应该想象得到农村之中还有更多像他们一样的孩子,甚至有更多比他们境遇还惨的孩子。他们之中有许多手捧录取通知书而最终没有走入大学的校门,从而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到我们的视野。生于农村,特别是生于贫困家庭,他们本来事实上就很不幸,作为公众媒体,我们要不要把关注的范围再扩大一些,给所有的孩子以同样的关注呢!
关注和善款同样都是稀缺资源——特别对于贫困生来说,我们要给所有的贫困生一样的机会。
四、工作成本:信心在困境中丧失
与一般毕业生相比,贫困生在就业时付出更多,尤其在签约时承受了更多的压力。而对于那些用人单位收取少则千元、多则上万元的签约保证金、上岗抵押金的做法尤其给贫困生就业设置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这是笔者了解到的一个有代表性的案例。来自贵州的小郑是某高校2005届毕业生。从2004年10月开始,他就拿着个人简历、推荐材料,频繁地奔波于各地人才招聘现场。在他身心疲惫、几近绝望的时候,才于2005年4月与深圳一家电子企业签订了协议。但是,整个过程中制作简历、形象包装、车票食宿费用共花费4000多元。而且这些钱大多是向同学借的。
小郑的经历是大学贫困生就业求职的缩影。完全市场化的就业模式,给贫困生带来的压力尤其巨大。在严峻的就业形势下,他们的身影显得尤为忙碌。与经济条件好的学生相比,这些贫困生缺乏诸多有利条件:来自边远农村和城市低收入家庭,没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没有可依靠的后盾;面对日益高涨的就业成本,他们背负着家庭和生活的责任,同时还承受着更大的心理压力。
在考研深造正成为高校毕业生的一种时尚和趋势的背景下,他们也想考研,然而对大多数贫困生来说,这只能是一个梦想。毕业了,他们往往只有“华山一条道”——就业。三年的研究生学习,对贫困家庭来说将是一笔巨额的开支。即使是许多人看来微不足道的考研花费,也成为一笔难以支付的“成本”,令一些贫困生望而却步:报名费、各科教材、资料费,还有各种名目繁多的辅导班和培训讲座,全部下来平均每个考生的各种费用近2000元。一项针对毕业生的调查显示,60%以上的学生愿意考研深造,而90%的贫困生选择了就业。考研,似乎成了贫困生不可企及的梦想。
让人担心的是,贫困生已经饱尝了太多人间的艰辛。在一个新的起跑线上,他们可能再一次因为贫困而输掉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