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雏军被抓之前紧急告白:“我绝望了”


文·张小平/2005年8月《英才》

 

 

 

729日顾雏军从上海飞回北京,在首都机场他被广东省公安人员带回广东接受审查,可能涉及经济犯罪。据说在此前一天,就收购顾雏军所持有科龙股份一事,来自长虹和海信的尽职调查人员已到达广东科龙。而之前一星期,他曾对《英才》说:我绝望了。

 

顾雏军有三样东西很难改变:吊带裤、大号眼镜框和他的倔脾气。

自从200555日科龙电器因涉嫌违反证券法规被证监会立案调查后,面对危机一向高调回击的顾雏军,却显得格外沉默和谨慎。他现在想什么?他现在做什么?经过种种努力,《英才》于近期两次见到了正身陷审查风暴漩涡中的顾雏军。

2005719日中午的酷暑中,顾雏军穿着一身严实的深蓝色西装,出现在北京一家酒楼。他领着几个朋友,穿过幽暗的旋转楼梯来到二楼的包厢。包厢的名字有点意思:点江山、定乾坤、主沉浮……这是顾雏军常来的地方。

那天他推开的是主沉浮包厢。这可能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巧合--在数年时间内,顾雏军以一种指点江山的气概,在国内一口气并购了十数家家电和汽车企业,并一度成为一言定乾坤的行业霸主。但在今天,他已经被抛到风口浪尖,无法再主宰自己的沉浮。

而在5天之前的2005714日下午,我们与顾雏军还有一次偶遇。坐在贵宾楼三层的咖啡厅内,望着窗外长安街的车水马龙,顾雏军情绪低沉,我们分明能看到,痛苦和沮丧在他的脸上一寸一寸地扩散,并最终瓦解了他眼里的凌厉和自信,一头花白的头发显得愈发刺眼。他几次强行关掉桌上的录音机,坚持不能接受采访。他甚至摇着手对摄影记者说:“你别拍了,我今天这落魄相,岂不和现在科龙的形象一样了?”

但即使处在崩溃边缘,顾雏军仍然拒绝任何反思。《英才》杂志在4年时间内,曾与他有过数次晤面。巧合的是,每次见面时,他都正高悬在舆论的风口浪尖:第一次是在2001年底,媒体把顾雏军的顾氏循环理论批得一无是处,但他不屑一顾地说:“没人可以说三道四”;第二次是在200410月,他已经变成侵吞国有资产的“典型代表”,面对种种非议时他觉得不可思议:“我做企业,干卿何事”;而这一次见面,他口里反复念叨的是科龙三年内做到的四个指标:销售收入从43亿到85亿,出口从6700万美元到4.17亿美元,税收从2.1亿到5.6亿,雇员从2万人到3.5万人。他数次从沉痛中抬起头来反问:“我把企业做得这么大,我到底错在哪里?”但对当前许多敏感问题,顾雏军仍守口如瓶,他强调说:“我正在接受调查,现在不能说话。”

吊带裤是顾雏军接受西方观念熏陶的结果,大号眼镜框则是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中国接受旧式传统教育的遗留物,这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却害苦了他。在中国这个人脉社会里,他没有扎好根基,却胆敢以自己的理论对抗所有的非议。

三个小时后,酒楼其他的客人早已纷纷离去,包厢外长长的走廊显得寂静而空荡。顾雏军也起身告辞,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显得孤单而沉重。陪同人员解释:“他马上要飞到想买科龙的那个企业所在的城市去了。”他接着说:“等顾总卖了科龙,他会还清所有的借款,不欠国家一分钱的,然后他可能去国外某所大学做教授。”

顾雏军本人曾希望,自己和科龙的经历以后能够成为中国企业的经典案例,让大家都来讨论民营企业家生存环境的问题。但事情也许与顾雏军本人的意愿完全相反——会有人相信他曾经有过的英雄梦吗?有人说:“所谓枭雄,是那些在前进路途上过早倒下的英雄;所谓英雄,是那些达到目的后抹去了身后痕迹的枭雄。”也好,撒开这一切以后,顾雏军有时间去好好想想这些道理。

 

 

关于立案调查

“仅靠自身的力量,已经很难救活科龙了”

 

《英才》:为什么这几个月来听不见你的声音?

顾雏军:现在证监会正在进行调查,这个时候我对科龙发表意见岂不是找死?

《英才》:以后再说会不会太晚了?

顾雏军:现在已经太晚了,仅靠自身的力量,已经很难救活科龙了。

《英才》:接到调查通知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顾雏军:觉得莫名其妙。但没想到后来发展到银行不贷款,供应商不供货。

《英才》:当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你们采取什么措施?

顾雏军:没有措施,银行只收不贷能怎么办?

《英才》:有没有主动去和有关部门沟通?

顾雏军:没有人会听你的。从510日调查以后,没有一笔贷款再下来,你还完贷款了就不再贷了。任何企业碰到这种情况,除了死亡还能做什么?银行凭什么相信你?

《英才》:在这之前,公司的运作是否正常?

顾雏军:很健康。银行只收不贷,科龙没有流动资金,但并不是没有客户、没有供应商、没有不生产。

《英才》:听说前几天有三个律师和注册会计师,正在收集中小股东的投票权,准备罢免你的董事资格?

顾雏军:很无聊、很无知。把科龙送给他他都不敢要。

《英才》:外界一直质疑,你在报表上动了手脚?

顾雏军:科龙的税收,三年中从2.1亿做到5.6亿,这是最过硬的一个指标。怎么可能去做假税呢?私营公司能不缴税肯定不缴税,哪有人会去多缴税?

《英才》:这些年德勤做的审计报告似乎一直对科龙不利?

顾雏军:我正式入主科龙是200217日。2001年安达信出具了保留意见,因为对原来公司可持续发展的能力保持怀疑;2002年德勤因为刚从安达信接手,对安达信报表的起止点不敢肯定,所以也是保留意见;2003年没有意见,说明他们对科龙挺满意的。

《英才》:媒体质疑最多的是撇账的事情。

顾雏军:那是肯定要撇的,那么多坏账不撇怎么行?郎咸平他根本不懂。其实撇账的代价是很大的,意味着你三年不能配股。只有真正想做事的人才会去撇账。

《英才》:但第二年为什么都有很大的逆转?

顾雏军:第二年总共才有9000万利润,能转多少?我做任何公司,首先是要撇账,然后才经营它。一个人想做事三年不配股,他会是一个坏人吗?

《英才》:今年初港交所对香港格林柯尔发出了一个谴责公告,为什么?

顾雏军:港交所是因为晚交货45天才来谴责的。因为每笔单交付时间不能超过45天,而香港的上市公司仓库满了,于是通知延期发货。这是一个小事情,在中国国内是不会被谴责的。

 

 

关于卖掉科龙

“没有科龙的顾雏军,就只是一个三流企业家了”

 

《英才》:现在科龙的情况怎么样?

顾雏军:我们到4月销售增长了22%,但5月销售量下降了48%6月下降了70%,再下去就只得停产了。

《英才》:有什么补救措施?

顾雏军:卖了。

《英才》:什么时候决定卖的?

顾雏军:十几天以前吧。原来我是不打算卖的。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你的时间不多了,赶紧把科龙给卖了吧。

《英才》:这么仓促地卖掉科龙,你是不是担心失去主动权?

顾雏军:对。那个时候我绝望了。

《英才》:第一个电话你打给了谁?

顾雏军:长虹的赵勇。他出国了,是他副手接的电话。赵勇第二天就给我回了电话。我告诉他说,我决定卖科龙了,你现在可以成为中国黑白家电的霸主了,你干不干?赵勇说行。第二天,赵勇的副手就飞到了北京,我们在北京首都机场找了一个房间,足足谈了两个小时,下午他就飞回去了。

记得当年我想买长虹时,我跟倪润峰说:“倪总,你要把长虹卖给我,我就是中国黑白家电的老大了。”后来倪润峰退了,我又去找赵勇,我说:“赵勇同志,你还很年轻,我们一块干吧。”想不到这次却是我去找他……我从来都是买公司的,这是第一次卖公司。

《英才》:难道真的没有其他途径了?

顾雏军:我现在绝望了,已经是山穷水尽了。科龙再不卖就卖不出价了,到时就会被有关部门接手进行破产重组,变得一钱不值,会被对手以很便宜的价格从政府手上买去。卖科龙是柳暗花明,可以让其他公司不受影响。我现在可以肯定,会以科龙净资产以上出售。江西科龙挪用的5700万,格林科尔借了7.59亿,我只要卖了科龙,就可以把全部的钱还了,我从此不欠银行一分钱。我把钱全还上了,你还能说我是一个坏人吗?

《英才》:你说自己前后投了1.7亿美元,会收回来吗?

顾雏军:我卖了科龙可以把债还掉。我还拥有亚星、美菱、襄轴及香港上市公司的股权,还拥有天津工厂、英国公司、法国管件厂。大概还有1亿美元的股权,也就是亏了7000万美元。

《英才》:如果卖了,你所说的产业报国的理想还会实现吗?

顾雏军:(很激动)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科龙是我们所有公司最有灵魂的、最闪光的、最耀眼的一个企业。有了科龙,我可以和伊莱克斯的老板平起平坐。没有科龙的格林柯尔系,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系统;没有科龙的顾雏军,就只是一个三流企业家了。我对社会、对国家,都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现在可能所有的人都很失望——自己会很失望,因为一心想做事,却这么垮了;媒体会很失望,因为他们的猜测没有得到证实;对手会很失望,因为他们拿不到科龙公司,我绝不会卖给他们……

 

关于收购

所有当地政府对我的评价都非常高

 

《英才》:外界一直质疑你的收购战略,认为你收购了那么多生产线,如果开工不足怎么办?

顾雏军:这个是先有鸡后有蛋的问题,你没有生产线就没有人找你定货。今年3月伊莱克斯和我们谈,打算把欧洲的产能关掉一半,转到我们这里来生产。2004年9月到2005年9月有150万台冰箱的订单,全球除了科龙以外,没有谁可以接这个订单。

《英才》:你做家电的战略是什么?

顾雏军:冰箱生产线投资是很大的。比如旧的生产线,我花1000万买回来,一年生产15万台,按10年计算,平均一台摊销的成本是7元钱;如果是新的生产线,花了5000万,一台摊销的成本是30元钱。你一台多了25元,根本就没办法卖了。我把所有的旧线全买了,看你怎么和我竞争?你买新线,就得每台比我贵3美元。阿里斯顿有一条新线,也是当旧线卖给我的;杭州西泠三条线有两条是新线,其中一条是从来没用过的,但也是当旧线卖的;上菱冰箱三条线,有两条是很好的线。我用新线生产高档冰箱,用旧线生产大众一点的冰箱。

《英才》:出口利润高吗?

顾雏军:每台2美元左右。低于2美元就没利润了。

《英才》:4.17亿美元的出口,会产生多少利润?

顾雏军:我们3年外销创造了5亿元的利润。冰箱内销外销都是盈利的,空调内销亏得太厉害了。

《英才》:那为什么还要生产空调?

顾雏军:得上规模啊。我生产300万台可能亏本,但做到600万台就可能盈利了。去年空调盈亏点在450万台左右。

《英才》:科龙的成本是不是像你们说的压缩得那么厉害?

顾雏军:我们去年光管理费用就从4亿降到2亿。

《英才》:科龙卖得最好的地区和客户是哪里?

顾雏军:美国、欧洲。前几个大客户是伊莱克斯、惠普、GE、梅泰克等。

《英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长虹似的坏账?

顾雏军:科龙没有一单坏账。

《英才》:据说2004年还有好几个亿没有收回来?

顾雏军:应收账款是很正常的,一般还款期6个多月,有些还没有到期。

《英才》:那你为什么会突然进入汽车行业?

顾雏军:我们原来一直在等,比如说美的或格力,如果有一天玩完了,我可以再买一家,就变成世界第一了。但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经没什么可做了,所以我们去做了汽车。

《英才》:你做汽车的信心来源于何处?

顾雏军:中国的汽车是靠低价来竞争,这是可悲的。汽车内斗比家电还厉害。汽车必须出口,我有信心做到。

《英才》:这么多收购,钱从哪里来?

顾雏军:都是我们自己筹集的钱。我屡次向国内的投资达到了1.7亿美元,这你们可以到国家外汇局去查。另外格林柯尔还向银行贷了7.59亿元。

《英才》:其他几个企业情况现在怎么样?

顾雏军:美菱是国企改制的样板。当地政府领导曾当面夸奖道,美菱改制过程中,一是没有发生上街游行,二是保证了20%的增长,三是基本解决了历史遗留问题。襄轴去年我抽出两个月时间专门来解决问题,它停厂两年了,但我很快恢复生产。去年2.8亿销售额,今年销售额将达到5亿。亚星前年持平,今年1—6月增长30%……没有一个企业在当地有负面消息的,所有当地政府对我的评价都非常高。

 

 

关于个人危机

“我没有什么反省的地方,我没有错”

 

《英才》:对这么大的危机,你觉得有什么反省的地方?

顾雏军:我没有什么反省的地方,我没有错,科龙公司没有错。即使科龙公司在运营当中有些什么样的问题,也是可以解决的啊?怎么可以让一个公司就这么死亡了?这是对社会财富的巨大摧残。

《英才》:你觉得媒体对你最大的误解是什么?

顾雏军:舆论在妖魔化我。我买的公司都是坏公司,谁也不要的。我呕心沥血把他们弄成这样,弄好了后谁都想抢着要。

《英才》:有句俗话说得好,“千里堤溃,始于蚁穴。”你不认为舆论环境会加速这种危机?

顾雏军:这个原因不是我来分析的,我不是政治家,我只会做企业。家电是利润微薄的产业,需要你用100%的努力去做它才能做好,如果你再花50%的精力去干别的事,去防范本来不应该由我来防范的风险,那你就干不好这个企业。你不能要求一个画家同时又是一个科学家吧?你不能觉得一个画家画不好,就整死他,也许是我画的你看不懂罢了。

《英才》: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你朋友?

顾雏军:现在出事了大家就等着看笑话,没有人帮你。

《英才》:什么人会是你的敌人?

顾雏军:我是企业界的孙志刚。孙志刚在监狱里不服管教,但是就应该死吗?孙志刚之死引起了国家修改了收容方面的法规,希望科龙之变能带来什么变化呢?

《英才》:你怎么看郎咸平?

顾雏军:他只是一个小丑。做商业的人,不定义任何人为敌人,只是同行竞争罢了。你把他打垮了算你有本事。

《英才》:你有流泪的时候吗?

顾雏军:(深深叹气,眼圈发红)在决定卖科龙的时候,我流泪了。那天晚上根本睡不着,这个决策是非常难作的,感觉真的很痛,你不明白科龙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英才》:是不是觉得有人在落井下石?

顾雏军:为什么要对这样一种社会财富落井下石呢?我不明白,一个企业从我接手以后,很短时间内,销售收入从43亿到85亿,出口从6700万美元到4.17亿美元,税收从2.1亿到5.6亿,雇员从2万人到3.5万人。我不明白这个企业有什么错?我也不明白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

《英才》:很多人觉得你似乎在圈钱?

顾雏军:你说我一生要花多少钱?我1.7亿美元的存款利息一年也有300多万美元啊。我不是穷人啊。我没有配过一次股,我今年的愿望原来是想把科龙私有化,在股票比较低的时候买回来,根本就不想掏上市公司的钱。一个很有前途的公司,为什么要上市呢?

《英才》:你感到孤独和无助吗?

顾雏军:就是现在,铺天盖地地批判我。别人都把我当坏人,可是我从来没干过坏事。我现在卖科龙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国家所有的钱都还了。

《英才》:从1998年回国,你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顾雏军:(黯然神伤)我现在理想破灭了。

《英才》:是不是你的个性太强硬了?

顾雏军:我并不需要向这个社会奉承什么,因为我是为这个社会创造财富的。在当地政府,我从来不请他们吃饭,我觉得我做好科龙,应该你来请我吃饭才对啊。

《英才》:你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顾雏军:做企业是我最大的长项,让我拍马屁,我干不了。

《英才》:也许你是一个好的企业家,但却不是一个成功的社会活动家。

顾雏军:(突然高调)我根本不是社会活动家,所以谈不上成功不成功。比如一些媒体,我就觉得很可恶,明明我做得事比你多,你却有资格来骂我?

《英才》:半年以前,你还很惋惜唐万新,现在有人说你是唐万新第二了?

顾雏军:我比唐万新好一点。我没有欠那么多钱。我把科龙卖了能把欠债还上。我可能会只身一人离开中国,我不会欠国家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