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辆奔驰越野车的后备箱宽得像卧辅。把北岛塞进去,我们就上路了。目的地是加州北部的小城戴维斯,北岛的家。北岛一如既往的瘦,我说他这样像偷渡客,开车的范迁留着胡子,面目奸诈,是正宗的蛇头。我们坐在前面,大声说话,放肆地笑。北岛倚在他的卧辅上睡觉,像诗歌一样安静。
加州北部是大片的丘陵,叫American Cayan,有着平缓的坡度,用浅黄的草地装饰着,提醒我是身在异乡。全球化正在抹平空间的差异,仿佛一切都可以通用和置换,包括人和物,只有大地的面貌除外。后者拒绝参加这一拙劣的游戏,始终如一地坚守着原有的角色。当我们无法根据口音、人种、商品、建筑甚至风俗来分辨自己所处的空间位置时,我们便需要向大地询问,并通常能够得到准确的答复。所以,大地总是让我感到放松和踏实,不会让我轻易迷失。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是一样的,像数学公式,简单、通用和枯燥。在美国开车,我常有错觉,即这条公路能够带我回到北京的家。为避免错觉,同时避免随之而来的乡思病,我把目光移开公路,去看大地上的植物。丘陵如音乐般起伏,调节着视线的节奏。它像水一样变幻不定,因此显现出与高速公路的本质区别。现在是十月,北加州的旱季,所以草坡一律是黄色。再过两个月,春天就要到来,所以,这里的圣诞节,遍地鲜花。作为大地的一部分,植物不仅行使着日历的功能,同时具有某种不可取代的向导作用。对于熟悉植物的人来说,它是最准确的路标,它所指示的方向无法篡改。
从柏克莱到戴维斯需要大约一个小时车程。加州大学有一所分校在戴维斯,北岛曾在这里执教。北岛认为,戴维斯毫无特点,“看看这儿的明信片就够了:难看的水塔、大群的牛羊,农贸市场,要不就是城市的标志――老式自行车,前轮大后轮小,达·芬奇设计的那种,它用铁管焊成,戳在城市的主干道第五街上”,但我不这样看。作为一个习惯了中国都市的混乱喧嚣的人,我有我的发言权。至少,那大片的丛林,和躲在树丛中的精巧房屋,已经表明这是一座诗意的小城。于是,我以一种少见多怪的方式表达对这座小城的赞美。
翻开北岛送给我的散文集,可以读到他的描述:“帕幽塔(Putah Creek)河代表历史,从城南流过;两条铁路交叉处构成等边三角,如文明的困境。市中心经纬分明,以字母ABCDE和数字12345交叉,像学龄前教育――识字和数数。随岁月向外延伸,思路趋于复杂。美国总统、印第安部落和树木加入街名。还有戴维斯最早的居民,他们纵横躺下,变成街道。”(北岛:《乌鸦》,见《失败之书》,第一一六页,汕头大学出版社,二OO四年版)
在网格式的街道中,有一座两层house,是北岛的家。后院有游泳池,木墙外面,是一片巨大的草地。北岛打扫他院子里的木桌和木椅的时候,我对他说,在木墙上开个门,那片草地就成你家的了。北岛就笑,说从院子绕过去很近,他和女儿田田常去草地上散步。北岛给客人准备茶水,我就站在那架老旧的木秋千的边上,看那片草地。草地棉软,象征着安全,所以,它适合于写作、遐想和恋爱。那片碧绿的草地使我的目光显得有些贪婪,同样贪婪的还有阳光,在草地上肆无忌惮地大面积停泊。草地另一头的房屋小得像积木,草地上没有人,近处有小男孩在踢球,被木墙隔开,看不见,只能偶尔听到皮球撞击木墙的声音。有一次皮球飞进院子,北岛跑过去,对着木墙说:“Are you here?”然后把皮球扔出去。
二
门口那条街,名叫查尔斯。据北岛介绍,查尔斯曾是一名上校,他翻越了险峻的聂华达山脊(Sierra Nevda),在艰苦跋涉五个月之后,于一八四一年秋天到达这里。一个人,逐渐变成一座城市。差不多一个半世纪以后,北岛来到戴维斯,就住在查尔斯的旁边。
柏克莱大学东语系的朱宝雍教授告诉我,北岛曾在戴维斯分校获得教职,后来,学校给他减了薪水,北岛一怒之下辞了职,再一怒就干脆买了一套房子,在学校旁边住下来。所有迹象显示,这是一套非常好的住所。北岛说他买的时候一眼看中,都没有看第二家。房前有草坪,房后有院落,在院落和那一大片草地之间,是密集的橘树。一层有两个大的客厅,有壁炉那面墙整个砌着红砖,铺天盖地而下,有一种粗朴的气势。客厅太舒适了,陷在壁炉边的沙发里,很容易入睡。
北岛开始拌饺子馅,事先煨好的乌鸡汤,一勺一勺地加到里面。厨房是开放式,在两个客厅的中间。有人干活,有人围拢着看,指手划脚。工作最卖力、讲话也同样卖力的是画家范迁。北岛会不失时机地插上几句,每次都是妙语。北岛声称他小学时靠说相声出名,后来才改行朗诵。这一点从他义正辞严的诗中丝毫看不出来,现在我信了。(北岛的幽默在他的散文中有充分表现。)北岛讲到他的一位美国朋友,是诗人。一次诗歌朗诵会上,规定每人朗诵十分钟,这位老兄朗诵了一个半小时,还没完没了。有两位诗人准备上去动武,他发现了,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支手枪,一只手举着枪,一只手握着诗集,继续朗诵。北岛学得惟妙惟肖。我们都笑。我说,枪杆子里面出话语霸权。
北岛后来给我们看了一个朗诵会的录像,他和画家周氏兄弟以及一位音乐家一起搞的,诗、画、音乐一体。他的确擅长朗诵,声音圆润温和,与中国那批靠朗诵吃饭的人本质不同。北岛将后者称为“革命读法”,认为它是“把杀鸡宰羊的声音与触电的感觉混在一起” (北岛:《朗诵记》,见《失败之书》,第一六八页,汕头大学出版社,二OO四年版)一九七九年四月八日,《今天》编辑部在北京玉渊潭举行过一次朗诵会,北岛和芒克还事先去侦察过地形。郭路生和北岛那时的朗诵还是革命读法,而雕塑家王克平正好相反。听众约有四五百人。“若从空中看,有三圈不同颜色:以听众为中心,灰蓝土绿;然后是外国人,花里胡哨;最外圈是警察,刷白。”(同上)这些都写在北岛的《朗诵记》里。
轰轰烈烈的时代过去了。人在一生中就已经经历了几道轮回。一切恍如隔世。我坐在窗下读北岛的书,有时抬头看一眼北加州的天空,心里想,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我少年记忆中的那个北岛。我总觉得北岛在更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远是空间的远,还是时间的远。
北加州的天空永远湛蓝而嘹亮,像铜质的小号吹出的琶音。这样的天空,在中国的都市里几乎绝迹了。中国到处是工地,尘土飞扬,中国人似乎永远处于火红的年代,并且习惯于生活在历史中――天将降大任,每个人都正在亲历历史,所以,他们的面孔上越来越多地带有自负的表情。此刻,清澈的天空象征着某种平静的生活,它让我想起北岛的一句话:“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