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坏哈德兰堡的人


败坏哈德兰堡的人

(节选)

[美]  马克·吐温  著

王照伦  译

 

    在很久以前,哈德兰堡是当时最诚实、最正直的一个城镇。它在过去三代人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清白声誉。与城内的其他东西相比,哈德兰堡人更以它的声誉为骄傲,对此,是那样地引以为自豪,并希望这种良好的声誉能永远保持下去。所以,哈德兰堡人对摇篮中的孩子就灌输诚实的真谛,并把诚实作为儿童教养的主要内容。不仅如此,在哈德兰堡人性格形成的整个过程中,诱惑被他们隔绝于生活之外。这样以来,哈德兰堡人的诚实便得以确立和巩固,并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周围城镇的人们对哈德兰堡人的这种至高无上的诚实非常嫉妒,并对哈德兰堡人引以为自豪的诚实加以嘲笑,说这是虚荣。但是,无论如何,人们不得不承认哈德兰堡确实是一个廉洁的城镇。如果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人们还会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对于一个来自哈德兰堡的青年人来说,他的城镇就是他外出寻求重要职位的最好的介绍信。

    但是后来,哈德兰堡很不幸地在无意之中惹恼了一个过路人——虽然也许它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哈德兰堡人只关心自己,一点也不关心过路人和他们的意见。其实,这是一个例外的情况,因为这个过路人是一个严厉的、报复心极强的人。在他历时一年的旅游中,一直把受到的伤害牢记在心,并且花费了全部的空闲时间去考虑报复的办法。他设计了许多方案。尽管这些方案都很好,连最差的方案也能打击很多人,但没有一个方案打击面有足够的大,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打击整个城镇、不放过一个哈德兰堡人的的办法。最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恶毒的计划,一阵狂喜立即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准备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并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我要做的——使这个城镇堕落。”

    六个月后,他又回到了哈德兰堡。一天晚上十点钟左右,他坐着一辆四轮马车来到一个银行老出纳员的家中。他从车上取出一个大钱袋子,扛着袋子蹒跚地走过院子,敲响了门。一个妇女说:“请进。”他走进屋子,把钱袋放在客厅火炉的后面,彬彬有礼地对坐在灯下看Missionary Herald报的老年妇女说:“请不要起来,夫人。我不想妨害您。那个——现在它理应保密,人们几乎不可能知道它的存在。我能见一下您的丈夫吗?”

    “对不起,他去了布雷克斯顿,明天上午之前不可能回来。”

    “噢,夫人,没关系。我只不过是想让他照看一下这个袋子。如果他发现了它的真正主人,就交给他。我是一个不速之客,今夜我只不过是路过这个城镇,来处理这件积藏在我心中很久的事情。我的使命已经完成,现在我十分高兴,甚至自豪。您不会再看到我了。袋子上有一张纸条,它能使您明白一切。晚安,夫人。”

    老夫人对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十分畏惧,盼望他尽快立刻。那个人走后,她的好奇心驱使她走向袋子,拿起纸条。纸条内容如下:

    “给全体人民或者通过秘密调查出来的人——两个办法都行。袋子里有一百六十英镑四盎司金币——”

    “上帝可怜我们。门没上锁。”

    理查德夫人颤抖着飘向门并锁上了它,拉下窗帘,惊慌而焦虑地站着,小心地听着是否有小偷。最终,好奇心由驱使她回到灯下,读完了那张纸条:

    “我是一个外国人,最近就要回自己的国家了。然后就永远呆在那里。我对美国万分感激,因为在这里度过的这段日子里,获益匪浅。我特别感激一个哈德兰堡人,因为我得到过他的关心,实际上是两种关心。我是一个赌徒,在一个晚上来到这个城镇,十分饥饿,一文不名。我乞求别人的帮助——在黑暗中,我羞于在灯下乞讨。我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好人。他给了我二十美圆——也就是说,他给了我新生,我一直这样认为。他给我的建议最终使我信服,这种信服拯救了我残缺的灵魂。我不赌了!但是,现在我已经记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了。可是,我希望找到他。我期望他拥有这些钱,只要他愿意,可以把这些钱赠给别人、扔掉或者自己用。我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对他的感激。如果我能留下来,我会自己去找他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会被发现的,因为这是一个诚实的、清白的城镇,我知道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相信它。这个人能够通过他给我的建议被找到,我相信他还记得它。

    我的计划是:如果您想私下地进行调查,就写信告诉任何像这个人的人我所送礼物的内容。如果他说:‘我就是这个人,我给他的建议如此这般。’回答问题——就是:把袋子打开,您会在袋子里发现建议的内容。如果他说的和它相符,就把钱送给他,不用再提问题了,因为他必然是那个人。

    但是,如果您想要公开调查的话,就把礼物的事发表在当地的报纸上——注明如下:三十天内,请可能的人在晚上八点到小礼堂去(星期五)。带着他的建议,放到一个密封的信封里,交给瑞·柏盖斯先生(如果他愿意的话)。让柏盖斯先生在那里打开信封,打开袋子,看看他说的是否正确。如果正确,就把钱交给他。对以此证明的我的恩人致以我最诚挚的谢意。”

    理查德夫人坐下来,渐渐地进入了欣喜的幻想——迷失在沉思之中:“多么奇怪呀!……对那个好心人来说,真是善有善报啊!……但愿做这件好事的人是我的丈夫——我们这么穷!又老又穷!……”然后一声叹息:唉——“但他不可能我的爱德华,不!给一个陌生人二十美圆的人绝对不会是他。真遗憾,我知道现在……”接着一阵颤栗——“然而,这是一个赌徒的钱!赌徒的钱!我们不能拿它,我们不能接触它。我不愿接近它。如果用了这钱,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耻辱。”她挪到远一点的椅子上。“我希望爱德华能快一点回来,把钱带到银行里去。因为小偷随时可能光顾。一个人和钱呆在一起简直是糟糕透了。”

    理查德先生是在十一点左右回家的。他妻子马上说:“你回来了,我太高兴了。”他回答道:“我真累——真的很疲惫。贫穷太可怕了,它使我不得不去过一种窘迫的生活,总是做那种艰苦而单调的工作。工作,工作,为了一点点薪水,你得去当另一个人的奴隶,而富人却穿着拖鞋坐在家中,过着十分安逸的生活。”

    “我真为你感到不公平,爱德华,你是知道的。但是,值得安慰的是,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好名声……”

    “是的,玛丽。这就是我们的所有。请不要介意我的话——那只是一时的冲动,并不意味着什么。吻我——玛丽。玛丽,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再多言了。你得到了什么?袋子里是什么?”

    他的妻子说出了那个重大的秘密。这几乎使他晕过去,他说:“一百六十英镑?嘿!玛丽,也就是四万美圆——想想吧——多么大的财运!我们这里这么富的人还不到十个呢!把那个纸条给我。”

    他飞快地看完了那个纸条,说:“这真是一桩投机生意!嘿,真是一段罗曼史。这就像在书中读到的神奇故事,永远不可能在生活中发生。”他很激动,也十分愉快,简直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他轻轻地拍着妻子的脸颊,风趣地说:“喂,我们发财了,玛丽。现在,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把钱藏起来,把纸条烧掉。如果那个赌徒回来,我们只需要冷漠地对他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你和你的钱袋。’那么,他就会被看成一个傻瓜。而且——”

    “那么,在这期间,当你说着笑话的时候,钱还在那里。但是,小偷很快就会光临了。”

    “是的,玛丽。那我们该怎么做呢——秘密地进行调查?不!我不能那样做。那会破坏这段罗曼史的。用公开的方式虽然好,但是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下,那会出现一个相当嘈杂的场面!它会使其他城镇产生嫉妒。原因在于没有哪一个外国人会如此地相信除了哈德兰堡以外的任何城镇,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也是我们的一张王牌。现在我就该去印刷厂,否则,会来不及的。”

    “但是,——停一停——不要让我一个人留下来和它呆在一起,爱德华。”

    然而,他还是走了。过了一小会,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遇到了报社的老板兼编辑,他将纸条递过去:“这里有一篇好东西,让它在报纸上发表吧。”

    “可能晚了些,理查德先生。不过我可以看一下。”

    再次回到家之后,他和妻子把这件神秘而又美好的事情谈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点睡意。他们谈论的中心话题是:谁是给了那个陌生人二十美圆的人呢?

    “巴雷·古德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是的。”理查德说,“一定是他做的,看起来很像他,在这里不会再有别人了。”

    “谁都会承认是他,爱德华——私下承认是他。六个月来,这个城镇又一次体现了它的本质——诚实、狭隘、自以为是,并且吝啬。”

    “这就是他批判它的原因。直到他死——也敢在公共场合说这些话。”

    “是的,他也因此被别人仇视。”

    “噢,当然。但是,他并不在乎这些。我敢肯定他是我们当中最为人们深恶痛绝的人,除了瑞·弗林德·柏盖斯。”

    “柏盖斯应当得到这一结果——他永远不参加任何群体。这个城镇虽然鄙陋,但它知道如何去批判他。”

    “爱德华,难道陌生人指明要柏盖斯得到那些钱不是有点古怪吗?”

    “是的,是的。那——那——”

    “ 为什么说那么多的那?如果是你,你会选择他吗?”

    “玛丽,可能那个陌生人比这个城镇更了解他。”

    “那也帮不了柏盖斯多少忙。”

    丈夫看起来不知如何去回答,妻子牢牢地盯着他,等着他回答。最后,理查德用一种遇到某种疑虑而又必须去下一个结论时的犹豫的声调说:

    “玛丽,柏盖斯并不是一个坏人。”

    妻子理所当然地被惊呆了。

   “胡说八道!”她断喝。

    “他不是一个坏人,我是知道的。他所有不受欢迎的地方都有他的原因——也就是造成那么多麻烦的那件事。”

    “看起来只有‘一件事’!好像那‘一件事’不是它自己发生的。”

    “够了,够了。他对它是无罪的。”

    “你在说什么!对它无罪!谁都知道他对它是有罪的。”

    “玛丽,我告诉你——他是无罪的!”

    “我不信,我不信。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一种招认,我曾经羞于开口。但是,我最终会承认的。我是惟一一个知道他无罪的人,我应该帮助他。而且——而且——好了,你知道这个城镇是多么容易激动——我没有勇气这样做,它会使每一个人都反对我。我觉着很不舒服,从来没有这样不舒服过。可是,我不敢,我不敢面对这一切。”

    玛丽看起来十分固执,沉默了一会,然后磕磕巴巴地说:

    “我——我并不认为你当时说出来就会完蛋——一个人不应该——哦——公共意志——一个人必须这么小心——这么……”她心里矛盾重重,难以将自己要说的意思表达清楚。过了一小会,她又接着说:“真遗憾,但是——喂,我们无法承担他,爱德华——我们真的不能。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去说。”

    “它会使那么多人失去对我们的好印象。然后——然后——”

    “我们现在的麻烦是,他怎样看我们,爱德华。”

    “他?他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的。”

    “噢。”妻子大声叫道,并松了一口气。“我真高兴,只要他不知道这件事。他——他——好了,这样好多了。哎,我应当知道他不会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一直试图与我们保持良好的关系,虽然我们对他并不好。人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因此而责备我们,像威尔逊,还有威考尔斯,以及哈克尼斯。当他们在说‘你们的朋友柏盖斯’时,都带着嘲笑的意思。因为他们知道我不喜欢这件事。我希望他甭再讨好我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坚持”

    “我知道,这是一种感恩。当这件事刚发生时,大家想让他骑木杠。由于我良心发现,感到不能目睹这件事。于是我就私自给他报信,让他到城外躲一躲,直到事情平息下来。”

    “爱德华,如果人们发现了这件事——”

    “不要这么说,这样会吓着我的。我在它发生时就已经后悔了,我甚至不敢给你说,以免你的脸色会让别人看出来。由于我很焦虑,以致那一整夜都没合眼。但是,过了几天我发现没有人怀疑我。从那以后,我又渐渐地为做了那件事而感到高兴,玛丽——我完全地、自始至终地高兴。”

    “现在,我也如此。因为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糟糕的事情。是的,因为他真的欠你的。你知道,爱德华,假如有一天它真的被发现了呢?”

    “不会的。”

    “为什么?”

    “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古德逊干的。”

    “当然,并且他不会在乎。当大家说服可怜的老索尔贝利去大声训斥古德逊时。古德逊却仔细地打量着索尔贝利,就像要从他身上找到最可蔑视的地方一样。然后说:‘你就是调查委托人吧?’索尔贝利说:‘那大概就是吧。’‘他们需要详情还是由你确定一个大概的答案?’‘如果他们需要详情,我会再来的,古德逊先生。我首先需要一个大概的答案。’‘很好,那就让他们去地狱吧——我认为这够大概的了。我给你一个建议,索尔贝利,如果你回来问详情,那就带一个篮子来收你的尸骨吧。’”

    “就像古德逊,这件事有了充分的标志:他只有虚荣心,他认为他比别的任何人都高明。”

    “上帝保佑你,我从来不怀疑这些。”

    然后,他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又一次拿起了袋子上的纸条。话题中断了——被思绪打断了。思绪变得越来越美好。后来,理查德完全被美好的思绪所包围。他坐了好久,双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渐渐地以双手痉挛这种动作来为自己的思绪作标记,似乎象征着烦恼。同样,他的妻子也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她的动作开始表现出不安。最后,理查德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用手捋着头发,就像一个刚作完噩梦的梦游者。然后,他好像得出了一个结论,没有说一句话,就戴上帽子,走出屋子,穿过院子,走了。他的妻子默默地坐在那里,沉着脸,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了,还时不时地喃喃地说:“别让我们受诱惑。但是——但——我们是那么穷,那么穷!……别让我们……啊,谁会受到伤害?——绝对没有人知道的……别让我们……”喃喃声停下来。过了一会,她的目光一闪,用半惊半喜的语气说:

    “他走了!但是,天啊,他可能晚了——晚了……或许有——还有时间!”她站起来,站在那里想事情,精神相当紧张,双手合上又松开,并有些颤栗,使得她摇摇晃晃。她干着嗓子说“上帝,原谅我——这么想是多么可怕的——但……主啊,我们是怎么了——我们变得多么奇怪呀!”

    她将灯拧暗……

 

 

临沂日报·平邑版,1998-12-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