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是这样的,先是老师告诉我们什么是日记,然后老师要求我们每天都要写日记,因为日记就是每日一记,不然仿佛对不起日记这个名词。果真是命名即创造!接着周围的大人们打趣说日记就是流水账,言下之意,日记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比如星期天我在路边捡到五分钱,没有交给警察叔叔,因为警察离得太远了。又或者小龙约我去打乒乓球,结果爷爷让我去放牛。诸如此类,最为常见。不过,流水账也并非全无作用的,可以帮你存储零星的记忆,免得像苏格拉底一样临死还得留一口气叮嘱克里同说:爱徒啊,我还欠邻居家一只公鸡没有还呢。多累啊,当初要是记成流水账不就省事多了么。呵呵,流水账记一周不难,难的是记一辈子流水账阿!所以到了韦伯那里,养成簿记习惯是以新教伦理的使命来理解和贯彻的,都上升到宗教高度了,不容易啊。
遥想本人金色以及梦幻之童年,这种流水日记往往也能坚持一段时间,到后来情绪自然开始波动了,老是觉得日记本太多,太厚,而生活对小孩子来说总归是单薄。这样的反差下日记嘎然而止。再往后逐渐有了自我的独立思考,有了内心丰富的情感世界,老师已经不再叮嘱我们要写日记了,自己却不由自主坐在灯下操觚捉刀,娓娓道来。一时感悟,仿佛一尾思想小鱼,渐次形诸笔端。思考如垂钓,过程虽漫长,却时时有意外收获。这时候日记也就成了小论文,羽翼丰满起来。
现在呢,过度操劳的现代人似乎在各方面都陷入了疲惫。日记常常也只是宣泄疲惫的情操。每个人都开始博客或者日志了,跟过去的日记很像,只不过日记但凡老师不检查,原本是很隐私的东西。博客或日志则不然,是一种公共空间的个体表白,很私人,但是不私隐。于是,日记还是阙位的记忆。不管承认与否,博客日志本身都多少带了点表演至少是表现的情绪。网络隐私仿佛一种传染病,很快蔓延开来。其实,网络的又怎么可能是私隐的呢?不过是偷换概念找卖点罢了。更有甚者近乎疯狂地追求某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高妙境界,一切以吸引眼球造成轰动为最高原则。只要能惊人,就是招来一片唾骂也雀跃不已,欢快不止!我想,这大概是一种病态。一种表面上很自我事实上很没有自我的症候,自我此时已然全然托付给了他者!在这样的网络狂欢中,博客写手们所有的表达仿佛就是为了不再寂寞。只要不寂寞,俺什么都愿意啊!可不是么,收音机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们:“你听寂寞在唱歌,轻轻的,狠狠的,歌声是这么残忍,让人忍不住泪流成河”!都泪流成河了,谁还能忍受寂寞阿!可是,以喧闹的方式驱逐寂寞,本身不还是一种寂寞么?古人讲慎独,现代人怕是听不下去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何其芳、戴望舒、冯至、徐志摩和卞之琳等一代人所体会的寂寞和烦忧,今天恐怕不多见了。寂寞,这个简单而常用的语词,竟然有如此庞杂的所指。中国语言文字虽然也是博大精深,始终难逃形象化而不能反思本体,粗线条而不能精确分析的嫌疑。这样,很方便地为中国式的初级反思和隐讳主义提供了温床。语词滥用虽然是全世界都有的毛病,我兀自觉得全人类规模最为庞大影响最为严重的滥用语词运动大概非我国莫属了。哈哈,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我也变成企图“吸引眼球”了。这样好了,摘两首我很喜欢的诗歌放在这里吧,有心人自然有遭遇的因缘。
欢乐
何其芳
告诉我,欢乐是什么颜色?
像白鸽的羽翅?鹦鹉的红嘴?
欢乐是什么声音?像一声芦笛?
还是从稷稷的松声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温情的手?
可看见的,如亮着爱怜的眼光?。
会不会使心灵微微地颤抖,
而且静静地流泪,如同悲伤?
欢乐是怎样来的?从什么地方?
萤火虫一样飞在朦胧的树阴?
香气一样散自蔷薇的花瓣上?
它来时脚上响不响着铃声?
对于欢乐,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爱的,如我的忧郁?
夕阳下
戴望舒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像山间古树底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底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谷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寞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