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新政如何“落地”
和谐社会政策如何从上层落实到基层而不失真,是和谐大命题下的新命题,也是必须解决的难题
20多年斗转星移,从经济发展为第一要义,到社会和谐居突出地位,俱需地方担当大任。
尽管中国是一个单一制国家,但各级地方政府的能量与作为并不小。人多、地大、发展不平衡等基本国情,注定了中央政策、国家法律主要体现原则性,给地方留下了一定的“自由裁量”空间。调动地方积极性,亦是既往改革的重要经验之一。
十六届六中全会决定指出,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重心在基层。中央党校
因而,和谐社会政策如何从上层落实到基层而不失真,是和谐大命题下的新命题。
回顾过去一年,房地产调控屡受阻、官煤勾结仍顽固、社保大案频爆发等,都说明这一新命题实属难题。
接受《瞭望》新闻周刊采访的专家认为,和谐“落地”,除地方政府本身转型外,还需上下联动,约言之,即上层制度规范与基层民主推动。惟其如此,方有上下一体真正的和谐。
“基层政府公司化”
发挥中央和地方两个积极性的思路,在新中国初期即已成形,改革开放时期更被放大。“中国奇迹”的创造,正立基于此。
相较于中央政府部门,地方政府在经济发展和市场建设中的领航和推动作用甚至更加突出,从推动乡镇企业到征地建房、招商引资,成绩斐然。因此,学界便将原本分析东北亚地区的“发展型政府”概念移植到中国,并修正为“地方发展型政府”。
不过,“地方发展型政府”领航发展的主流之外,也有“一抓就死,一放就乱”的说法,用以形容部分地方部分领域权力缩放的结果,不尽如中央设想、民众期望。
“一抓就死,一放就乱”的怪圈尚未完全跳出,随着特殊利益结构的固化,时至今日,更出现了“虽抓仍乱”的现象。此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情况也有演化为顶风而行、逆潮而动之势。在房地产、环保、安全生产、社保等领域,中央雷霆之举不少,各界振聋发聩之声不绝,但到地方,往往阻力重重,一波三折。央地博奕,暗流涌动。
在和谐社会大命题下,不如上述问题尖锐,但更为普遍的一些问题也日趋昭昭,典型如教育、卫生等公共品提供不足。地方向服务型政府转型,往往止于服务于生钱的人,而非花钱的人。
各种“坏消息”,民众用“官商勾结”来斥之。而在学界,则有人称,部分地方政府在发展型之外还兼具掠夺型特征,与民争利。
中国人民大学行政管理学系主
“但在我国,地方政府的功能主要集中在地方经济的主导者、拉动者,甚至是直接的生产者,”孙柏瑛称,地方政府的主要精力放在行政审批、介入微观经济活动等事务上,导致了地方的集团利益驱动,而忽视了将公民的需求作为地方发展的中心问题。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赵树凯研究员则用“基层政府公司化”来概括基层政府的运行逻辑。“基层政府公司化”集中表现为政府以追求经济增长,特别是财政收入为最高动力。在某种意义上,GDP是这个公司的营业额,财政收入则是这个公司的利润。在“发展是第一要务”的纲领下,政府的公共服务责任退居其次。
赵树凯称,在这个过程中,基层政府表现出鲜明的自主性。这种“基层政府的自主性”,既体现在相对于中央政府而言的自主性,也体现在相对于基层社会而言的自主性,在日常运转中忽略基层社会的需要、忽略平衡各种社会利益的需求。换言之,这种自主性突出地表现为,既利用国家体制的资源,又逃避体制的约束。
顾此失彼的“公司化”运行逻辑,自然难免“治理危机”。或者可称两个“合法性”危机,就遵循国家法律和中央政策而言,是为“法学的合法性”,就符合公众利益,为绝大多数人所认同与支持而言,则属“政治学的合法性”。
“中央精神和政策的权威性与地方的灵活性形成很大反差,不只是造成严重的经济问题、社会问题,更为严重的是导致基层群众对党和政府的失望甚至怨愤情绪。”贾建芳说。
避免危机,消除不和谐,乃是构建和谐社会的最起码要求。
哭穷、谋财与浪费
失衡之举,自有失衡之因。一论及此,地方政府颇有委屈之辞,举其大端,乃事多、人多、钱少,于是哭穷。
公论认为。以1994年为里程碑的分税制财政管理体制改革导致了央地之间的财权、事权不对称。财权上收,事权下放乃基本趋势。如今农业税的取消、增值税的改革、出口退税中央地方分担模式的不变,也都会削减一部分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
根据发改委经济研究所王小广的研究,1994年至2005年期间,中央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总收入的比重平均为52%,地方各级政府平均为48%,而同时期中央所承担的事权平均在30%左右,地方则达到70%左右。尤其是义务教育等基本公共品主要由基层政府负责,被认为是不合理的。
许多地方政府负债运转,据财政部的统计,全国地方各级政府目前负债总和为4000亿元,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估算是至少一万亿元以上。
因为财事不对称,再加上先前GDP尤其是财政收入指向的政绩考核,地方政府“公司化”运行就似乎来得合情合理了。
要指出的是,正式的财权上收了许多,但实际上以实际权力为支撑的谋财渠道却大量存在,基本可称“权责对称”。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
卖地和行政收费尚属合法的小金库,更有违法者,如挪用社保资金,原上海市委书记陈良宇都因此倒掉。
平新乔并没有完全颠覆财事不对称的论调,倒是指出了另一种财事不对称:地方政府该有的财政收入没有拿到,不该有的财政收入可能自己悄悄发展起来了;该花的钱没有花,而不该由地方政府花的钱却大笔花出去了。
地方政府大量的预算外和制度外收入,并不意味着教育、医疗、就业等公共产品的提供更有保障。他的报告显示,2004年全国地方政府预算外财政收入,即行政事业收费、政府基金收入4699.18亿元中的3133.8亿元,直接作为“行政事业支出”花掉。
3000亿公车消费、3000亿公款吃喝……关于政府惊人的浪费,有太多的估算与说法。还有决策失误损失,更遑论贪污腐败。
至于人的问题,“机构精简”与“机构膨胀”循环往复,减减增增,久不得法,进展缓慢,最大的难题是人员难分流,且越到基层越难分流。
基层政府在这方面也有委屈:在讲究机构对口的“潜规则”下,基层政府的机构调整受到上级干预过多。这个道理同样也适用于公车消费、公款吃喝等,其中有多少用于接待上级,不得而知。
事实上,大凡机构精简和职能转型的先进地区,往往不是有强力的“一把手”推动,就是有上级支持,更多是两者兼具,从全国情况来看,远未达到普遍化、制度化程度。
一边哭穷,一边谋财,一边浪费,在合理的委屈下,“乘势”做着更多不合理乃至不合法的事情,体制因素与人为因素纠缠一块,客观压力与主观乏力合二为一,地方政府尤其是基层政府通向和谐的路上,阻碍如许。
向和谐转型
“没有地方政府有效行动,没有它们通过有效的公共服务和社会冲突化解机制,和谐社会的建立无疑是空中楼阁。”
当以服务型政府为取向的“政府转型”被纳入“和谐社会”大框架,服务本身的对象、内容、手段也更加丰富。中央党校研究生院副院长
在构建和谐社会过程中,地方政府应当在更好地履行经济职能的同时,加强社会职能,建设公共服务型政府。贾建芳表示,过去政府关注的主要是是“效率型目标”,未来则要向“公平型目标”倾斜,资源、医疗、教育、失业、社保、环保等将是政府必须加强关注的领域。
从近年尤其是过去一年的情况来看,各地落实和谐乃至主动创新的情况并不平衡,刘春称,差异因素主要有二,一是经济发展程度,二是领导者的执政能力和素质。
在东部发达地区,因为有此前的率先发展,和谐之路更具财力基础,亦因得风气之先,公共服务理念也更多地进入官员的思想。如在六中全会对和谐社会进行整体布局一个月后,中共浙江省委即出台关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意见,明确“发展固和谐、民主促和谐、文化育和谐、公正求和谐、管理谋和谐、稳定保和谐”的总体思路,以求在和谐社会建设中再领先一步。
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撰文指出,“浙江是一个中等收入者占比较高的省份,这对构建合理的社会结构十分有利。当然,我们也要看到在广大农村和基层社区还有大量的低收入者。因此,我们提出把工作的着力点放在基层。”近年,浙江省一直在大力实施的基层基础建设年活动和“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欠发达地区奔小康工程”、“山海协作工程”以及加强党的基层组织建设等,都体现了这样一种思路。
今年,浙江还启动了第四轮强县扩权改革,调整和规范省、市、县三级政府的事权关系。以著名小商品城义乌市为例,仅环保局就获得原本属于金华市环保局的40多项审批权力,经济强县的社会管理和公共服务职能大大加强。
至于“发展”尚且乏力的中西部地区,“和谐”的目标就更为艰巨。但这并不意味着无能为力。在某些方面甚至能发挥“后发优势”。
贾建芳称,中西部地区的若干“后发优势”如资源仍然丰富、环境依然良好,可汲取经验避免东部地区发展过程中的弯路,降到发展的成本和代价。如果中西部地区不能从发展观念、体制机制和做法等方面实现根本转变,将难以避免东部的老路,正如发展中国家普遍没有避免发达国家的老路一样。
以重庆为例,在构建“和谐重庆”过程中,当地人士认为他们有一个很大的有利条件,即58个重庆人中只有1个是吃“皇粮”的,远低于全国平均值(28:1),仅此一项,即节省财政支出约100亿。这是其体制上的优势,也和机构改革取得的成就有关。
近年在政府创新方面屡有成绩的河北邯鄣市,近日又传出一条消息,城管实行“首违免罚制”, 变“征服”的权力为说服的权力,在罚款指标化、以罚养人、以罚逞威现象尚未完全消除的今天,这一做法更显难能可贵。也说明向和谐的转型中,越是基层的政府越有细节空间可供创新。
不太为外人所知的是,邯鄣还探索出一条基层服务管理新模式,在600个村建立了集村务管理和文体、科技、法律服务于一体的“村民中心”,既方便农民,也加强了基层管理,所需要经费通过县乡财政扶持和村自筹相结合的方式解决。
在过去的一年,许多不同层级的地方政府除战略层面向“和谐”转型外,技术层面的创新亦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如,北京市为山区学生建寄宿学校,实施城区教师到农村支教交流制度,努力实现公共教育服务均衡化;安徽、河南等地实行为民服务全程代理制,干部转换角色担任“为民服务代理员”;新疆实行由政府出钱为1200多万农牧民购买农业保险的优惠政策,分散和转移农牧民所承受的自然风险和市场风险;海南安排专项资金,对重点生态公益林进行补偿;河北石家庄开通“市长短信”,以拓宽民意表达渠道和民情知情渠道;福建福州启动“关爱农民工医疗帮扶”活动,让10万农民工享受定点医疗优惠……
上下联动 通体和谐
和谐社会政策“落地”,地方政府的关键作用毋容置疑。接受《瞭望》新闻周刊采访的专家认为,除地方政府本身转型外,还需上下联动。
有目共瞩的是,中央在提出布局和谐社会时,赋予了自身更多的责任,既是垂范之举,也是对症下药之举。在六中全会决定中列出“完善公共财政制度,逐步实现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的专节,与之相关的硬措施有义务教育费用的全免,覆盖城乡居民的基本卫生保健制度的筹划等。
“中央与地方在事权和财力上也有个公平问题。解决好这个问题,才能增强地方政府提供公共服务的能力。”贾建芳说。
主要针对发展相对落后地区,中央明确提出了加大转移支付力度,公共财政向农村、中西部地区、贫困地区、边疆地区、民族地区倾斜。
中央党校
另有诸多迹象显示,中央在收回部分地方责任的同时,亦着手部分地方权力的上收,或对其进行制约。在国土、环保等部门,都在实施、酝酿或呼吁加强垂直管理。如今年7月,国务院正式决定建立国家土地督察制度,在全国设立9个国家土地督察局,人权财权尽归中央。
中央最近还调整京津沪纪委书记,直接从中央派员出任三大直辖市纪委“一把手”,专家称此举是为确保中央对地方反腐的直接控制力,以期形成从中央到地方畅通高效的反腐“高压电网”。包括纪检在内的垂直管理的加强,最直接的目标就是破除地方保护顽症,维护政令畅通。
不过,加强垂直管理并非调整央地权责的全部。有地方“块块”利益坐大,也有部门“条条”利膨胀益。中编办日前还重申:乡镇设置机构,“条条”不得干预。其背景是部分县级、市级、省级甚至中央部门都有干预乡镇机构和人员配备的问题。
孙柏瑛称,央地如何分权,取决于什么性质的公共事务,换句话说,就是涉及政治、决策、行政、事权与财权在不同公共事务领域中按照有效、体现公共性等原则的合理划分。
贾建芳则表示,要坚持法律至上的原则,用法律保障中央与地方的和谐关系,一方面依法打击地方官员的违法行为。一方面引导和鼓励地方政府创新。
六中全会决定还强调“把领导社会建设的绩效列为考核内容”,这无疑是对以GDP增长为核心的官员政绩考核旧体系的矫正,给地方政府“和谐”转型添加动力。
“上下联动”的另一方面是公民的参与,尤以基层民主为重。中共中央政治局日前还以集体学习的形式,力推基层民主。(详见上期《瞭望》新闻周刊)刘春称,基层民主不仅是实现和谐社会的重要手段,也是和谐社会的重要内容。
村民自治、居民自治是中国城乡公民的自发创造,以这两者为代表的基层民主,尽管曾受到基层政府的不少干涉,但已日益壮大,渐入制度化轨道。亦有越来越多的基层政府认识到,与社区自我管理有效衔接、与居民依法自治良性互动,更有利于政府社会管理和公共服务功能的到位。
此外,基层群众越来越多参与基层政府决策、管理、监督乃至选举,社会组织的服务功能也在日益凸显,这都是“共建和谐社会”在基层的鲜活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