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溪垂钓
临一千年大石,我独守愚溪。
以一种古老的渔翁之势。
甩下长长的钓竿,用现代文明作诱饵,像岸旁的老藤垂空而下。一根冲动的浮子,在柔波上折叠着风情,飘泊如歌。
没有了江雪如画,亦无古舟横橹,当年披蓑戴笠的风景早已荒草蔓蔓,如今,伴我的,只有——
卵石,冰凉,绿苔苍苍;
溪水,悠扬,清波荡荡;
还有低吟浅唱。高天之下,满滩凝固的石头,都回忆着水的流动。有一首歌,从唐王朝那个诗人的瘦衫中传出,弥漫开来,还在干裂的石纹里,时断时续……
愚溪清瘦而悠远,我悠远而清瘦。
独坐的心境,凝望凝望……仿佛要洞穿什么似的——
鱼终于来了,从两岸林立的楼影中游出,美丽的泳姿,扭一曲现代舞蹈,优雅而风光……我赶忙举起了钓杆!
我 读 萍 洲
山影如幢,波光如碎,阳光如雨。
湘水清清,潇水清清。那清水丛中一点绿,你可是我苦苦追寻的情人么?
遥远的梦境兀然缀立。驽御一江烟波,缥缥渺渺的绿纱巾款款而来,有关金鸭的传说恍然如斯分明。点点泪光,枝枝斑竹,作纤纤女神状,在似与不似之间,留片片芳草萋萋,留棵棵古槐沧桑,留行行红柳,临水扶风,挽一江飘荡的风情……
我用温馨的目光遍抚你的斑斑创痕。我在你的怀里徘徊,你在我的眸中飘摇。蜿蜒而上的青石小道如摊开的一部破书残简,我洒下纷飞的记忆为你标注。情随枯藤缭绕,心伴孤鸿远啼。风动蕉影,抖落一林白花花的阳光,透过断垣残基,隐约有书声朗朗,依稀可闻……遥想书院当年,竟不知置身何处,今夕何夕?
只有水一般的岁月从身旁流过。小城的繁华远在岸的那边。盈盈一水间,这就是“永州之野”!我独坐于樵夫的号子中独坐于老农荷锄而耕的汗水里,我独坐于古典的氛围中独坐于神奇而又荒凉的意境里,四周的一切竟还是一片未曾开垦的处女地……我读萍洲,不禁泪下如雨。几度霞飞鹜长,几度潮起潮落,而今阅尽洲色——
可惜柳公已逝,可惜徐霞客不再扣舷长啸,可惜《潇湘夜雨》,只在历史的画架上叮咚……
可惜我只乃一介漂泊的游子,你的清风、阳光、树林不属于我。在夕阳如血的黄昏,我将复御一江烟波,打一网湿漉漉的故事,乘水而去。
那时,即使湘女还在,我能带走你赐的千年寂寞么?
僧 醉 何 处
有一个公园,叫怀素公园;有一座楼,叫醉僧楼。
这一切都是因了你,因了你当年绿荫如盖的庵子,当年飘逸如云的蕉影,当年那一枝枝写秃了的笔头和一叠叠疯狂的墨迹。
我走在这座公园的深处,杨柳依依,蕉林亭亭,只是难觅你荷锄种蕉的身影。我爬上那楼,寂廖、凄清、荒凉,这或许是你醉酒的好地方了。
我想像着,你是怎样一手持壶,一手攥笔,一边东倒西歪,一边飞龙走蛇,醉醺醺地将那夜色,将那晨露,将无边的白云,将屋漏的雨痕,将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在芭蕉叶上疯狂地挥洒,挥洒成千百年来永州人的光荣与梦想。
我想象着,你是怎样以笔为剑,以墨为歌,在孤寂的庙里舞影零乱。那剑穿透漆盘,穿透漆板,穿透蕉叶,令贫寒之铁如泥飞散;那舞落在寺里的墙上、衣帛上、器皿上,落在李白的诗里,落在长安城的惊诧里,落在王公大人的弯腰中,让才情之光如月流荡,流荡成千百年来读书人的梦呓与癫狂。
然而,千百年来,又有多少人像你翻动蕉叶一样,翻动你那“娇若惊龙”的“狂草”?又有多么人像看动画片一样,听你说“种蕉练字”的故事?又有多少人在这样无月的夜晚,买一张门票,独自把你默默地怀想?
倒是那杯杯盏盏的酒,夜夜敲响多少人的无眠;倒是那红红绿绿的舞厅发廊,夜夜容纳多少酒后的“疯狂”。看,你楼前的那个亭子,不是多少男男女女在觥筹交错;你楼背的那个舞厅,还是正响着疯狂的乐曲?
醉了书坛、醉了历史的僧人啊,我在你的楼上徘徊,却不知今宵,你将再醉何处?酒醒何处?
古塔沉思
回龙塔首先是一部历史,然后才是一座作为景致的塔。
作为景致的塔,它湮没在现代建筑的身影里,包围在高高的围墙和越来越贵的门票内,和天下诸多风景并无两样。而作为一部历史,才显示出它的真正内涵和高度。你不管在里面几曾徘徊,都难以触摸到它的底蕴;你不管站在哪个方向,都得采取仰视的姿势。
所以,我拾级而上的步子,总是格外的沉重。
孽龙作怪,柳公斥文,吕霍捐金……一座宝塔,就这样横空出世了。岁月在这南蛮之野进行的一次次排列组合中,多少人来了,多少人去了,又有多少人在这里留下自己或冷或热的手温?风云之中,危崖之上,这默默屹立的塔,就像一个沧桑的老者,满脸的皱纹写满了这座城市的喜怒哀乐;就像一个年代久远的马灯,洞照在心灵的空巷。
塔角飞檐展翅,塔顶巨钵凌云,塔身平面八角,塔门扑朔迷离……这岂止是镇龙的塔,这分明是祖先的才智和气魄的缩影。凭栏远眺,一条如带的潇水,静静地绕城而过,城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也像这水一样流动,我仿佛忘记那水来自何方,又将流向何处?我仿佛看见一种如塔的心情,在现代的风中低吟。
我于是问守塔人:“能给我们说说这塔的历史吗?”守塔人说:“你去看碑文,我只管买门票的。”我再问一登塔的年轻人:“喜欢这塔吗?”“我只觉得这儿宁静。”他说完搂了恋人,转身消失在塔的一角。
我突然忘记了该问我自己什么。
一座没有塔的城市,是缺乏历史和文化内涵的城市,这无疑是一种现代的遗憾。而现代呢?现代是否又是那越上越窄、越爬越险、越来越孤独的塔?
无人回答我。塔身默然,塔铃无语,唯有塔旁一棵古树,虽已断顶、空心、但依旧艰难地摇动些许稀稀疏疏的绿意。
1997年于永州之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