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益中的A面和B面


程益中的A面和B面

 

(原南方都市报总编辑、新京报总编辑

 

   一篇对程益中的专访刊登之后,他收到了一封发自国内一著名寺庙的来信,信中说,访谈中能看出他有“佛缘”,希望他能“前来一叙”。这是不久前的事儿。

而另一事实是,近年来,程益中领导的报业大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扩张。

 

/胡海卿(发自北京)

 

对于程益中来说,他同时存在于两个战场之中。

一个战场能看见的,一个看不见。

20031111日,首都北京。

三千多个报刊点同时摆出了一份版数达80个版的报纸——新京报。让北京报业担忧了数月之久的“南方都市报的北伐”正式开始。

这一天,程益中多了一个头衔:新京报总编辑。

2000公里之外,程益中领导的另外一份报纸,南方都市报,199711日艰难起步,却一路攻城略地,如今,杀气十足地登上了广东报业发行量的首位,他们对外号称:日发行量140万份,预计2003年广告额达13个亿。

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是,北京只是程益中报业扩张其中的一站,新的扩张,明年还将继续。

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程益中的战场,而看不见的那个一直隐藏在他的心里。

“我其实是一个天生胆小、羞涩的人”,坐在记者的面前,程益中的手指不停缠绕着录音笔与麦克风之间的连接线,他不算连贯的言辞只能是用“拘谨”两个字来形容。而就在前一天的下午,新京报宣布成立的动员大会上,程益中却是一个爱用排比句、慷慨激昂的鼓动者。对着1300名被“煽动”得热血沸腾的下属,他的被听者喻为“犹如孙中山式”的演讲持续了三、四个小时。

这时的人们无法想象程益中生平第一次演讲时的情形,而那个细节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自己的记忆里。

1985年,程益中从安徽农村考入中山大学。新生入学的第一课是“每个人必须用一分钟作自我介绍”。周一布置的任务,周五“执行”,这件事竟让程益中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一周时间。

“我怎么说才好呢,怎么说也不好吧,又想到时候生病了该多好,不用自我介绍了。”   时间步步逼近,周五到了,程益中几近崩溃,坐在课堂上,他魂不守舍,巴望着“来场地震就一切解决了。”

不幸的事还真的发生了。

排在程益中前面作自我介绍的是一位小个子女同学,她站了起来,落落大方,“说话就像广播电台。”

轮到程益中了,他的脑袋轰了一下,一片空白,站起了身,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之后,他一直想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

这件事情对程益中的影响极大。从那一刻开始,他突然有了成长的方向感,“我突然理解了‘性格即命运’这句话的含义”,程益中说。

然而,命运是否早已在即定之中?

“我是苦孩子出身,真的是被吓大的。” 1965年,程益中出生在位处江淮之间的安徽安庆,在他的记忆中,“每年到了四、五月份,我就得和大人们一起胆战心惊地等发大水。”那是一片没有任何积累财富可能的生存之地。

程益中的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他有时甚至会认为自己是个天才。这原本可能成为他惟一的心灵栖息之地,然而,由于父亲的成分是富农,在很小的时候,他却有了一种混进无产阶级队伍的罪恶感,“我总是害怕随时可能被揪出来”。

在那样一个年代里,看着身边的人不断地发生巨变,天性敏感的程益中过早就得出了“人生无常”的结论。

程益中承认,小时候认真读书,一个很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出去”。

    家里墙壁上贴着的一幅画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井冈山为背景,毛泽东拿着一把雨伞出行。他总是想,自己也要拿着一把雨伞出去,尽管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1985年到1989年。广州、大学生活、二十世纪80年代的两次中国思想的启蒙运动,程益中感到突然有一个世界在眼前打开。

    大学期间,他颇为积极地参加了学校的学会、小社团、读书会,一边听讲座,一边也开始发表对国家、社会问题的看法。他承认,大学期间自己受尼采、叔本华、弗罗依德、毛泽东、鲁迅、王朔的影响很大。

    强烈的“超人意识”开始在他的体内生根,有的时候,那个“天生胆小、羞涩的人”都会被掩藏得连他自己也难以发现。

    1994年,程益中筹办南方都市报之初,很多人都认为,这张报纸在强大的广州日报、羊城晚报的环伺之下,“将死得很难看”。

    代表着南方都市报,29岁的程益中站在集团大会的讲台上却大声地说了三句话:“我认为我们现在要思考的问题,不是《南方都市报》在广州激烈的报业竞争中有没有生存必要和生存空间的问题,而是《南方都市报》该如何尽快成为广州报业老大的问题。”哄堂大笑。他接着说:“只要我们坚持自己的报业理念、编辑思想和管理制度,我敢说就不是《南方都市报》会不会成为广州某报、羊城某报的对手的问题,而是广州某报、羊城某报会不会成为《南方都市报》对手的问题。”接着哄堂大笑。他又说:“可是大家一定要明白,在热闹的马路边栽树,绝对不能栽小树,绝对只能栽大树。《南方都市报》必须要有足够的投入,一开始就是参天大树,而不是一脚就可以踩死的小苗……”这一次是话音未落就被哄堂大笑淹没了。   

    三句话、三次哄堂大笑。而这一次,程益中却没有感到“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他说:当时只是感到孤独。

    看着面前的人群,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们跟他们是不同的,我们代表的是一个未来,是更新换代的,我们一定能干成别人干不成的事儿。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南方都市报的命运跟自己的命运很像。”采访中,程益中忽然说了这样一句,似在自语。

   “像在什么地方?”

   “都是从那么低、压力那么大、那么不安定的一种情况下起步。”说这句话时,重音被放在了三个“那么”之上。

   或许。南方都市报的抗争是一次被外化了的程益中内心的抗争。

   然而,程益中对于达到自己所定义的“胜利”并没有把握。他无时不在的痛苦和不安也正是来源于此。

   在给记者的一封邮件当中,他写到:这个行业让我看到太多的东西,让人绝望的东西,而你无能为力。

    而他之所以还在很认真的干下去,是因为“媒体所付出的努力对环境还是有改善的可能,有它积极的一面。”

    这些明显已经妥协了的语句,从一个“完美主义者”的嘴中说出来,无疑是痛苦的。

    他承认,在每次看似激情澎湃的发言中间,他常常会感到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是想带给自己以鼓励,只是听起来,像是在给别人打气罢了。

    而每次热情澎湃的发言之后,他总感觉自己像是“死过一次”。 

    为此,他曾经写下过这样一个句子:我之所以拨动别人的脉搏,是为了疗救自己的伤痛。我之所以要去燃点别人,是为了照亮自己。我要拯救别人,先要拯救自己。

    程益中写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影评,他说:“我只是想将内心的感受写出来”。

    他喜欢看监狱片,其中最喜欢一部是《肖申克的救赎》:冤狱,20多年后,尽管主人公马上就要被释放,他仍然凭着巨大的毅力逃了出来。

    当主人公从相当于五个橄榄球场那么长的,只能勉强容下一个人身子的污水管道爬出,站在暴雨闪电中发出第一声呐喊时,程益中说,他当时热泪盈眶,浑身颤抖。

   “压迫与反抗、奴役与自由”,在他看来,这揭示了生命永远的张力与激情。

    他向记者描述了自己向往的生活:男耕女织,有山有水,大树掩映;屋顶有炊烟,太阳照进书房,有几亩地,安静;有茶喝,明前绿茶,干净;雨水充沛,有池塘,有一口井,孩子健康活泼,老人话不多。

    而每次回老家,程益中总保持着一个习惯: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心情,一个人朝田野的深处一直走下去,他总觉得,这样可以更多的接近土地。

 

人物档案:

19654月出生,安徽安庆人

1989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随后进入南方日报社

199411月由南方日报文艺部抽调出任南方都市报筹备小组成员

1995年3月被任命为《南方都市报》常务副总编辑

2001年担任《南方都市报》总编辑

2003年,《新京报》总编辑
2004年初,被迫消失
 
(发表于南方周末《mangazine·名牌》杂志封面专题“2003年中国十大精英男性”,2003年1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