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修林
小人何谓小人，无从详考。据我的揣测，第一层是小人的作为，难入君子法眼，对君子而言，把其视同小儿，有点不与计较的意思；第二层是，小人的作为太过卑污，称之为人，有点对不起这顶天立地的一撇一捺，不把其称之为人，却又还是两条腿，且有着遮羞的布衫，而君子向来有悲悯之心，所以以德报怨，手下留情，保留了他们的人籍，只在前面加上一个递减的形容词，就像在数字前面加上负号表示负数一样，以示区别；第三层则是，君子总要吃小人的亏，小人见不得阳光，只在阴影中出没，且手段出其不意、死缠烂打，太过刁钻、狠毒，给取这个名字，让人对其尺幅和形状有个起码的、感性的认识，易于辨认和提防。
孔夫子对小人，有过一个著名的论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样谈女人，就算冲撞圣人，我也要举手发言，为大多数女人鸣一声不平；但这样谈小人，真是击中了要害，仿佛一刀将苹果从中间切开，一下子就露出了实质的内核。小人太难打整，比鬼还难缠几分，鬼再凄厉，总可以躲，而一旦被小人盯上，就无处藏身、在劫难逃了。
人性有舒畅的光辉，就必有郁滞的缠结。如同有光明的白天，就必有黑暗的夜晚。小人就是人性中的郁结。小人的内心，极其阴冷、黑暗、卑污。似乎小人阴冷、黑暗和卑污的肠肚，不装上一些热情、光明、崇高，来一下中和，就会发霉、变馊，殃及肠胃心肝，使其腐烂。所以小人见不得一丁点敞亮、才学、灵性和骨气的东西，一旦看到，就如恶狗扑食，不到嘴不会罢休。而这些东西，大抵只君子才有。所以小人的人生目标，就是与君子作对，将君子掀翻，从而得到需要的补偿。
小人要登台表演，总得有些技艺和道具。第一步，小人得物色有价值的上家，以便将他自君子那里弄到手的或真实或虚假的情报贩卖。上家当然就是老师或上司。作为在社会中，上家总是不会缺少的。关键就在于对小人能否接纳。小人自有小人的办法，尽管不通晓真正的人性，但以己度人，对人性的一些弱点，还是大致能揣摩，加之小人可以不要人格、尊严，可以极尽肉麻吹捧之能事，所以，不接受小人的上司，还真是不多。就连英明的大人物，也有被小人蒙蔽的时候。
小人获得了上家的信任，得了些势，开始表演。第二步，就是找下家、君子了。小人的鼻子，比狗还要灵敏许多，狗找寻食物，本性使然，只要有，焉能遗漏？有人会问，小人往君子扑过去，君子怎能毫不躲闪、乖乖就范？问题就出在，小人的脸上，没有表示小人的图案和商标，国家也没有出台一个关于区分小人的标准和规范，谁又有孙大圣的火眼金睛，一眼看将出来？更要命的是，君子大多仁慈，难得去想人性的险恶，而伪装是小人天赐的武器，所以，很多君子，没有吃亏之前，竟把小人当作知己朋友。
小人的第三步，就是要掏出君子深藏于心的隐情、秘密、想法，小人有足够的耐性，君子哪耗得过他？何况是人，就总有寂寞、软弱无助的时候，就像细菌总在人的身体虚弱时侵袭、滋生一样，小人找到软肋，来到你的身边，以一副充满关切、为你两肋插刀的面目出现，任你铁石的心肠，也会为之软化。更不用说，小人在你酒醉、把你捧上天的时候，你分不清东西南北、飘飘然之际，真言出笼。小人有的是办法，他还可以采用“引诱上钩”之术，自己先说起需要的话题，作为他自己的观点，可以说得极其过分、大加渲染、天花乱坠。小人抛玉引砖，你只要附和一句，丢点砖渣过去，那对不起，麻烦就已经向你飞来。因为小人心里明白，他说得不管多尖锐、多反动，哪怕说上西天，在君子面前也不会有被告密的危险，一者君子不屑此为，二者君子没有小人那种表演的嗜好，也就没有准备这样的道具和行头，就算先下手为强，跑去打小报告，也是临时抱佛脚，肯定得不到认同。
然后小人开始他的下一步，把得到的资讯进行加工、炮制，在这方面，似乎小人训练有素、或者天禀其才，他的非凡创造力得到了充分展现，仿佛给他一滴水，就可以生产出大量的敌敌畏，毒死一万头牛也不是难事——只要有丁点素材，小人就能炮制出使人致命的宏文大论。这还不算小人的看家本领，小人不仅能牵强附会、曲意夸张、指西道东，还可以无中生有、平地风波。有人有深刻的洞察力，一眼就能看穿小人的鬼魅伎俩，决不会与小人为伍。遇上这样的君子，小人何为？无中生有、平地风波的手段就派上了用场。
小人的第五步，就是去告君子的密。其实说成告密大大的不妥。因为告密还基本建立在真实和事实的基础上，尽管不光彩，但比起小人的行径来，不知又高尚了多少。小人去上司处，兜售他炮制的、无中生有的材料。在这个环节，小人俨然无比精明的商人，运用舞台的演出表情、渲染的生动气氛、驯服的柔顺与体贴、严谨的肃穆情怀，让人觉得不收购他的东西，就是大大的傻瓜，甚至天理不容。小人往往当场就能达到目的，少说能得个“意向性协议”，再坏的情况，也能做到印象深刻、挥之不去，使接受者思绪扰扰、欲罢不能。
接下来，小人就要借用舆论了。人言可畏，其无匹的威力有成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作表达，又有《战国策》载，有人传说曾参杀人，曾母三听而信，弃杼逃走，《汉书•王嘉传》亦有：“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于是小人开始制造某君子十恶不赦、劣迹滔天，这个赘瘤马上就要手术割除的谣言，大肆传播。小人在传播时，故作神秘感，增加一些耐人寻味的作料，并假托这是某老师、领导的主动意图。狐假虎威，狐狸的能耐，还可以不信，对于老虎，可不能没有敬畏。社会天生就有好奇、幸灾乐祸的心理，于是所谓事件愈传愈烈，所向披靡，差不多就是板上钉钉。众人拭目以待，就像期盼处决死刑犯一样，希望这场风暴早些到来。
第七步，小人已完全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坐等结果，或者弹冠相庆了。因为大众传播的力量，使某君已坏透顶、不可救药的谣言，早就灌满了领导的耳朵，用不着小人再去操心。不过，小人还闲不下来。小人不会把自己暴露，以免葬送今后整治别人的营生。小人开始替被害的某君说话，大呼冤枉，批判那些谣传某君的不知名小人的恶毒和刻薄，或者以被害人朋友的身份，前去慰籍，一把鼻涕一把泪，让被害者觉得灾难见真情，别人都在躲，真庆幸交了他这个患难知己。
君子的结局，可想而知。再开明的领导，甚至帝王，面对洋洋大观、俯首即拾的所谓君子劣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罗地网早就布下了。
人们向来害怕小人得势，但大凡小人，或大或小，总会得势。不得势的，就不会是小人，而是小人物了。世上多君子，亦多小人。如同寄生，君子和小人，总是形影相跟，时刻相随。一个小人就是一把尖刀，不知能谋害多少君子。不过几千年来，尽管君子总是遭殃，却小人不见得有好大增多，君子不见得有好大减少。我想，可能是人性的光辉，千古浩浩荡荡，无际无涯，小人再怎么凶猛，也终究是小人，岂能奈何人性光辉的滚滚洪流？亦可能是，假如世人都蜕化为小人，在一个完全小人的世界里，没有了敞亮、灵性、骨气、才识、光明和崇高，小人们没有了对手和补偿，只有等待阴暗、狠毒、郁滞的心肝肠胃自行发霉和腐烂，人类不就只有灭绝的份了？或许有人会说，根据生物进化、演变的理论，也许就算世上全是小人，其心肝肠胃也会慢慢适应，一些年后就不再腐烂。我要说的是，即便如此，这样的人类世界了无生趣、黯淡无光，连野狗的世界、野猫的世界都比不上，上帝还要它干什么？
最后我要告诉大家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就是：小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无所不用其极，我所揭示的，还不到九牛一毛；一个小人尚难应对，一群小人联手，则比如来还厉害几分，任你孙大圣多高明，也跳不过手板心。世上再聪明的脑袋，也无力提防小人，只有任小人收拾的份。读者看到这里，可能心都凉了半截。请读者不要太过悲观，还有好消息没说呢。欧阳修《朋党论》说：“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小人的合作，是面和心不善的，时常为争利而“反相贼害”，总是要狗咬狗，所以威力往往彼此克制、中和，另外，根据我的研究表明，小人蒙人蒙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小人的得势，也就昙花一现，不得久长，古今亦然——我谈的是中国，至于外国有无小人，我没有研究，但想来，人性的毒瘤，当是推之四海而皆有，正如有人体就会有在里面繁衍的细菌，天下岂有例外？——失势后的小人，就算狗改不了吃屎，却无人再予理睬，难有作为了。
2005-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