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以一种垂死病人般的状态在八月的热浪中匀速“哐噹”着前行。
窗外,是冀中平原单调得异常空荡的无垠。
车内,除了瞌睡,扑面而来的除了汗臭,就是烦躁的气息。坐位没满,但很有些堵心。
我手中捏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个详细的地址:县名、街道、门牌,一应俱全。
等下下了车,我非得好好羞辱这个家伙一番。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整整半年,这个家伙,可耻地将我在互联网匿名发表的文章以自己的名字投发到各类报刊杂志。
我轻易就打听出他的住址,先后写了三封信警告他。但我的文章还是不定期地以他的名字呈现新鲜的油墨香。
车停了一下,开着的车门出现一个六十上下、佝偻着背的瘦削老汉。
许是在太阳底下劳动过久的缘故,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车辆再次启动,半边车门还没完全闭合,老汉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
紧坐在车门旁的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了老汉一把。
所有乘客都嘘了一口长气。
老汉低声说了句“谢谢”,欠了半边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
“到这里找亲戚?”老汉口拙,好半天憋出一句。
亲戚,我心里不由暗笑。
“哦,是的,再过两个站就到了”。我含糊地敷衍道。
老汉一下子高兴起来了:“哦,某某镇是吧?我就是镇上的。先到我家歇个脚,好歹喝口水。完儿我带你找去。”
下了车,我感激老汉的热情,跟着老汉向他家走去。
老汉在一处房门前停了下来:“到了。”
我抬头看了看门牌:24号?怎么如此熟悉?
就在我纳闷的当儿,老汉已经在一条长凳上用袖子来回擦拭了两遍:
“进来坐会。贵儿,来见一下稀客。”
一声嬴弱的应承声,十多秒钟后,从里间走出一个拄着双拐的男孩,十八九岁模样,脸上满是苍白。
“咳,他妈过世得早。前年出过一次车祸,没了腿”。老汉用肮脏的袖管擦了擦眼睛。
我的心像被蚂蚁咬了一口,有点麻痒着痛。
“不过,这小家伙很有点出息。去年同学送给他一台用旧的电脑。他天天在家没事,就琢磨着学着别人码字,半年来,赚了好几百稿费呢。”老汉说着话,一脸自豪。
“爹,别说了。”男孩粗暴地打断了老汉,脸上飞起羞赧和紧张的神色,眼光扫向我。
我赶忙端起面前的粗瓷碗,装着喝水。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同事阿水:
“哥们,那小子就地正法了没有?”
我赶忙跨出房门:
“哦,表弟。什么?你临时有事要到广州出差?一周内不会回来?怎么这样凑巧啊。行,我等下就回去,刚好赶得上最后一班火车。”
“喂,你小子脑子进水啦?净胡说些什么啊?喂……”
我阖上手机盖,满脸歉意地对老汉和男孩说道:
“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了。”
“哪里的客气话?不嫌弃的话,你就在我老汉家住上一星期。一看你就是个文化人,大老远来一趟多不容易啊。”
我赶忙推说单位还有事,原本打算看一下“表弟”就走的。
老汉坚持把我送上公共汽车,末了还一再叮嘱:
“下次来看表弟一定记得来老汉家坐坐啊。多亏你在车上拉了我一把,俺老脸老皮,你就当老汉是你远房亲戚得了”。
车开出好远,我还看见车尾扬尘中的老汉在向我挥手道别。
就这样,让泪水夺眶而出,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