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文革中,我爸爸打架了得,很多人很推举我爸为首领,准备跟我爸闹革命,而我爸也正好有这种意向,但是却遭到我妈的坚决制止。因此,尽管我家里当时也有枪,我爸爸每到参加某个行动时,总是以“到外面看看标语”为借口,偷偷地溜出去“干革命”,但是总算并无大错。而且,小伙子也很讲良心,结果往往还制止了很多事态的恶性发展。比如有一次,我们单位的造反派组织人到一个农村去收缴当地的武器,我爸爸虽然偷偷地去了,但是当有人要打当地造反派时,我爸爸及时进行了制止:“怎么能够打人呢?不行!”结果,后来“地方”反攻过来,到我们单位进行抓捕行动时,当看到我爸爸的时候,“农民老大哥”都特别指出:“这个人不能动,他是个好人!”
今天(20060724)中午,打弟弟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爸。我说:“小伙子不错啊,七十岁了”!那边爸爸笑道:“还小伙子呵,这里痛那里痛”。我说,那现在已经可以算是个青年了,今天出去走走吗?“走了”,爸爸说,今天上午十一点才回家,来了好多客人,说是来给他作寿。
爸爸今天七十岁生日,严格地说到底是不是今天生日,或者今天是不是七十岁还可能是一个未知之数。爸爸既是一个福星,也是一个苦人儿。到他四岁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双亡。兄弟三个他最小,两个兄弟都大他三十多岁。因此,他事实上是由他的大嫂给带大的。到底他的生日是在哪一天,我爸爸也只能按照当年当兵时报的年龄和时间来确定。
大概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我大伯家已经是穷得揭不开锅,他就只好从广西搭船去海南岛,去投奔他在国民党当排长的二哥。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孩,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到海南就给一个农家放了半年牛。到第二年,倒是我二伯得到消息,到处发寻人启事,才把他找到。
国民党部队与共产党部队不同,他们的家属是不能住在营地的。那时,我二伯已成了家,家就安在营地附近的一个出租屋里。不巧的是,我爸爸到了不久的一个夜晚,共产党部队的突然到来,又打散了这对兄弟。当枪炮声震彻大地的时候,我爸爸和我二伯一家跑散,他上了一艘又一艘船,都给国民党兵赶下来。这样,他又只好由海南自己只身回到广西。而这边再次丢了弟弟的我二伯,也在上了船后,偷偷地带着我二伯妈跑出来,他想到的不是投奔什么光明,而是他还有一个失散的弟弟。去年,我在去海南开一个会议前夕,我还问起当年伯伯部队驻地到底在何处,我爸爸竟然还答不上来。
从海南回来,我爸爸长高了许多。生活还是极端的困难,他给我大伯带小孩,背上背着的是比他只小两三岁的侄子。广西背小孩是用一条布带缠在背后的。“从早上背到背上,直到晚上才解下来”,爸爸说到此处,还止不住哽噎落泪。不过,即使是到了这样的一个时候,我爸爸还是不忘吹上几句“牛皮”。邻户人家问我爸,你到海南找到你哥吗?我爸说:找到了。再问:那你在那都干些什么呢?我爸爸说,我就在他手下当兵。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孩的吹嘘,也在后来产生了一些小小的风波。当然,这都是后话。
十岁多,爸爸终于想到了自立门户。据他说,当时他从大哥处分到的财产,就只是一个瓦钵。这瓦钵就是他们广西用来煮粥用的。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山区。他找邻村大伯借了一旦谷,从此开始独立生活。
说起当年借谷的情景,爸爸仍然是记忆犹新。我爸爸向那老人许诺说:“我今年借你一旦谷,我明年还您一旦多两升”。我爸爸说起时,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说,他当时也不过十岁多一点点,饿得又矮又小,在这个老人面前夸起了海口,老人竟然答应了。他说,按道理老人应是多半是对他的一种怜悯。但是,我爸爸并没失信。广西的农业那时还相当落后,还是那种撒种的做法。租了块地,种子撒到水田里,就可以不管它了。而剩下来的谷,又不够吃的,他就去小水沟去放水捕鱼,然后晒成鱼干,到集市上去卖。这样日子竟然还过得去。到秋收的时候,我二伯也已经回来。我爸爸收了谷,一个人担了一旦谷,还多提了两升。有借倒是有还,给老人送去时,老人竟然是哈哈大笑。
二伯回来后,我爸爸的生活就有了着落,还读上了书。两年半的夜校一过,竟然成绩相当好。人也飞快地长高起来。直到广西解放,爸爸也分了地。然后就是“保卫胜利果实”,作为朝鲜战争后的第一批补充兵员,参加了铁道兵。其间,爸爸参加鹰厦铁路、西藏铁路、新疆铁路、湘黔铁路等铁路建设,有的时候生活非常艰苦,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拉轨的活,吃的是四个馒头一碟咸菜。就是这样的艰苦,对于他来说都是难得的美餐了。当时的人都是苦出身。以我爸爸两年半的文化底子,竟然还成了部队的文化人。代着给人写信、教歌的事,倒还轮上了我爸爸。去年,我爸妈住在我这里的时候,我爸爸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起,当年他们部队的连长如何在众文盲中发现他的唱歌的本领的情景。
当铁道兵八年,基本上已经走遍了大江南北和东西边陲的我爸爸,本来要进入石家庄军校学习的,但是他已经厌倦了铁道兵那种风餐露宿、沐雨栉风的日子,终于选择了转业。那时正是惨绝人寰的大饥饿时期,一些顶不住饥饿的压力的工人,有很多人选择了返回家乡种田。而我爸爸早已经过了幼时的艰苦,知道回到家乡也只有饥饿,因此坚持下来。正是这个坚持,使城镇农村几十年来等级森严的恶劣制度,终于没有祸及我们这一代。
在当时全国普遍性的饥饿的环境下,我爸按照幼时饥饿时的经验,有了一个绝招:当时大饥饿时期,有很多人饿得水肿,只到这时单位才会分给一些红萝卜和青菜作为“营养品”。我爸的经验是头晚,把菜干和稀粥一起吃下去的时候,第二天脸必是肿肿的。因此,一到饿时,我爸就如法炮制,结果往往得到单位的同情,得到一点充饥的“营养品”。
不仅如此,此时我二十三岁的爸爸,经人介绍还认识了我妈妈。这里面还有一个事很有趣。“千里姻缘一线牵”,可能是有道理的。当时我爸爸还保留着很多广西口音,讲起普通话自然就很难叫湖南人听得懂。但是,怪的是别人听不懂,我妈妈这农村姑娘却听得懂。而且,当时的感觉还是“就和我们讲话一个样”,你说怪不怪?
我妈最喜欢女孩,在她认为只有女孩才会疼父母。而我爸爸则喜欢男孩。因此,当大饥饿快过时,我大哥出生了。小俩口高兴得很,这小孩长得特别漂亮,而且非常聪明。我大哥是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生第二个,我妈一看是个男孩,气得很。那时候卫生条件很差,我妈生我二哥,都是自己生下来的。当时我爸不在家,生出来后,我妈看到又是一个男孩,气得要命,自己剪断脐带,就象生气地把我二哥丢到一旁。后来,我妈妈自己想起来非常内疚,这个内疚一直埋在心底。到我二哥长到两岁的时候,又生痢疾时,也是特别乖巧,人看着不行了,就眼睛盯着我妈妈,只有气无力地一声接一声地叫“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地叫,叫得我妈的心酸得不得了。因此,后来对他一直是另眼相看,特别的宠爱。生了两个,我妈妈还是一门心思要生女孩,于是我就出世了。做老三是最倒霉的,加上我从小就能言善辩不服输,因此小时候挨打最多的是我。这可能还有一个我不是女孩,没有满足我妈妈生女孩的愿望之故。到我弟弟出生时,我妈妈还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生女孩的。只是此时我爸爸拿定了主意:象当时那个经济环境,不饿死才怪呵!这样才断了我妈继续生下去的愿望。
我妈本是一个农村的兽医,这样结婚了就到我家当家庭主妇。这主妇不好当,难的就是我妈从小就是一个糊涂得很的姑娘。在家里是满女,我外婆看得如掌上明珠似的,因此,从小到大连当时女孩都会纳的鞋底也不会做,更有甚者,连饭都不会煮。那时可没有什么电饭煲,要把饭煮熟,可不是一个容易的事:先得放水适量,次则掌握火候,该开锅的时候开锅,该慢火的时候慢火,还是焙等很多工序。我妈妈呢,这时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知道要放水,但放多少却不知;知道要开锅,但不会掌握时机,开早了饭是夹生饭;晚了,锅底已烧黑了。在这摸索的过程中,就常常饭没煮熟,倒是锅底都烧黑了,这姑娘没办法,眼着着我爸爸下班时间已到,要重新煮已经来不及,只好急得真哭。所谓经验是靠积累的,但是我妈似乎连积累经验这招也不会。我记得直到我们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我妈妈常常面对我爸爸的抱怨:饭煮稀了时,姑娘说:饭煮烂一点,小孩易于消化一些;底烧糊了时,姑娘说:这锅巴最好吃了。确实,我们小时候还真最爱吃锅巴了。
爸妈几十年感情倒好,但是吵架则是家常便饭。我爸是那种脾气暴躁,修养极差的人,而我妈则是他的形象的维护者。再怎么吵,在外面绝对是我爸爸是最好的人。当然我妈也不是好惹的,有次我妈和我爸一起去种菜,两个为一个什么事吵起来了。我爸仗着力大,一把冲过去准备和她来个“比武”。我妈妈这时正操着一瓢大粪(即人粪,泼菜的肥料),这时只见姑娘退后一步,然后一瓢刚浇起的大粪,正好一头扣在小伙子的头上。。。几十年后,我妈还在得意地回顾着当时的战况:“你爸爸当时一头大粪,马上去自己洗干净,以后一句声也没做”。
在文革中,我爸爸打架了得,很多人很推举我爸为首领,准备跟我爸闹革命,而我爸也正好有这种意向,但是却遭到我妈的坚决制止。因此,尽管我家里当时也有枪,我爸爸每到参加某个行动时,总是以“到外面看看标语”为借口,偷偷地溜出去“干革命”,但是总算并无大错。而且,小伙子也很讲良心,结果往往还制止了很多事态的恶性发展。比如有一次,我们单位的造反派组织人到一个农村去收缴当地的武器,我爸爸虽然偷偷地去了,但是当有人要打当地造反派时,我爸爸及时进行了制止:“怎么能够打人呢?不行!”结果,后来“地方”反攻过来,到我们单位进行抓捕行动时,当看到我爸爸的时候,“农民老大哥”都特别指出:“这个人不能动,他是个好人!”
当时连煮饭都不内行的妈妈的精明,往往表现在大政方针上。她当时的判断是一个人不要出风头,爱出风头的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结果后来的发展果不出所料。后来一些当时的弄潮儿,往往不是进了牢房,就是被打得五痨七伤。基本上都被他们所支持的所谓“领袖”给出卖了。有的,当时打了很多人,结怨太深,甚至影响了后代的前途:在招工、提干、转户口等很多问题上,这些人的下一代都曾付出过很大的代价。
我爸有爱吹牛的毛病,这毛病“老而弥坚”。而且,越吹越吹得没有技巧,甚至发展都有点象中央台的《新闻联播》那样,直接说起他如何高、如何好了。我上面说过我爸小孩时吹牛,说他当过国民党兵的事。到七十年代,爸爸加入共产党的时候,这事又却奇迹般地给翻出来了。那时,对入党审查是很严格的。我爸入党时,单位派人调查,结果一到当地,人们都在说:"他原来在海南岛给国民党当兵"。结果是颇费周章,最后才把这个我爸的这个“历史问题”给弄清楚了。直到去年我爸妈在我住时,我引他回忆起他小时候的时候,我还在问,怎么那么小就开始吹牛皮呵。我爸妈听了都放声大笑。可想而知,依我爸的这种爱吹牛性格,在文革中,如没我妈的节制,其结果可想而知。
但是,我妈姑娘时的清醒的认识,却是“晚节不保”。到改革开放后,其思想反而回到了文革时代,倒是对加害于人民的人,反而极力推崇起来。而我爸爸这小伙子倒是进步奇快,粉碎四人帮,我爸爸的觉悟就跟上来了;到改革开放之后,渐渐地思想更进一步发展。有时,连我都感到惊奇:共产党的进步还满快的呵,连我爸的思想都这么先进了!
不过,在小伙子的进步当中,往往还是受到姑娘的挖苦。每次在我妈和我爸围绕着文革与改革、集体与单干、反腐倡廉、治安秩序的变化等重要的理念之争之后,在现在这从经济到政治上的成功,与过去的饥饿和高度压制形成强烈对比的证据面前,败下阵来的我妈妈,常常狠狠地咒道:“两面墙!两边倒!文革的时候,不是我,早抓起来了”。而此时,我爸爸则显得很是理亏,因此,表情复杂,心情忐忑,不好再回嘴。
常常记得这样一个场景:在静寂的夜晚,一个小伙子到我床边,看着我问:振迪啊,你几岁?我说:三岁。“你多重啊”?我说:49斤。小伙子笑道:你还没一狗大呵?我说:嗯。
这小伙子现在七十岁了!我的爸爸今天就七十岁了!
好人一生平安,健康快乐幸福!
——谨以此文敬祝爸爸七十大寿!
(写于2006年7月24日父亲七十大寿之日,以作贺寿文。25日一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