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昏,下午,在烈日化着柔阳的所有夏日。在石拱桥上,光着膀子的小毛孩用裤衩逗着鸡鸡,白花花的阳光擦洗着翠生生的屁股,纵身跃入河水。蛙式,仰式,自由式,蝶式,叫不出名字式,扎猛子个个擅长。闷一口气可游到十丈开外的渔船下,趁渔人低头小寐片刻,奋臂摇颤渔船,吓得鸬鹚扑棱直飞,头顶炊烟扬风而去。只是那竹枝体态的水蛇实在赅人,它尖塔的双唇撑开,猩红的舌头似摇荡的单摆,见有动静就鱼雷一样游弋于水面,细密的鳞片却牵动出鲜明的涟漪,黑晶晶的眼睛盯住人不放。所以我大抵埋伏在河岸远处的田埂下,青草做屏,蓝天当盖,用弹弓载着细小的石粒输去,弄得渔夫焦头烂额,方才罢休。
河道南岸有一个村庄。就是沿石拱桥南去有一条田塍相接的路,左拐,不远处是一栋低矮的土坯房。青黛的屋瓦裸露在天日里。堂屋的大门墙上,用石灰刷出一方长方形方块,上写有“人民公社大食堂”字样。一端的墙壁因为古老倾斜而开出一道岔来,风雪霜寒都能从这里吹将进去。檐鼠在这里夜游;壁虎在墙上赛跑;苍蝇的舞姿牵动蜘蛛的眼神。就是这样的房屋,随处可见的房屋,却能引来一村的孩子到这里神游。我们玩踢棍子,我们玩捉迷藏,这都是一个天然的好藏身之处。当瘦小的身子躲在门角,床底,猪栏顶上,经验再丰富的人也不易在黑暗里发现你。我童年的快乐在这里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永远不可磨灭。在我眼里,它是一个天大的游乐场——你可能不觉得它有多大,我也没觉得它有多大。但是在这里,只要在这里,我就可以玩得肆无忌惮,从来不用惧怕爸妈的训斥会破空而至。多年以后的我呈现在我的记忆里,我横卧在猪栏顶上,那里堆满了金黄的稻草,我就卧在稻草堆里,稻草堆里撒满了乌黑干枯的老鼠屎,它们一粒粒暴露在我的视野里。我的身体就压在鼠粪上面。但是我不害怕它们。在那个年龄,它们根本引不起我一点畏敬。我的身体纹丝不动,任凭猪在栏里嗷嗷直叫,任凭我的伙伴(敌方)用棕榈树叶扳子敲打着猪栏的门框乱喊——我看到你啦!我知道他是在瞎猜,瞎猜。
多年以前,我住在这里,和它朝夕相处的亲密接触。多年以后,当我的记忆蒙上了一层细雾。我忘记了这栋房屋究竟朝向何方。朝东朝南朝西朝北,凭我微弱的记忆已经无从判断。我记不起来——东升的红日能不能在堂屋的中央洒下火红的光芒?我是否曾经站在这束光芒里,清亮的瞳仁为之闪亮。
我只记得屋前的禾场坪地面用煤屑灰铺就。中间有一棵参天的梧桐树,是鸟群栖驻的好地方。常来的麻雀居多,喜鹊偶见。有时飞来几只乌鸦。不过乌鸦的叫声阴森鬼魅,听人说那是不吉祥的预兆。记忆里的月亮总是升起来,禾场坪凉爽干净。白天破好的苇眉子堆在地上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矮凳上面,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们的怀里跳跃滑动。我们这些毛小孩,就在她们的四围跳跃乱蹿。
有一个老人,拖着或长或短的月光影子,手里提一根旱烟筒,光着赤膊,穿着短裤,脖子上挂一块侵水的手帕。另一只手握一把破败的蒲叶扇。在禾场坪逗一个圈子。看哪方有风,风大,便搬一把竹椅坐下。吧嗒吧嗒边抽烟,边给我们讲故事。他背后的伴奏是池塘的蛙声亩亩传来,和蝉的鼓噪,以及我们的懵懂发问。常常一个晚上,在他的嘴唇频频翕动间,一溜烟就跑掉了。在那个心未沾染更多东西的年龄,大人只要稍稍花点时间,我们的快乐便成倍增加。我们的心不甘年龄和现状的束缚,只要有机会,总渴望翱翔于未来和自己无法涉足的光怪陆离世界——而把眼前的一切彻底忘却。只注意到月落乌啼时分,眼皮乱颤,长脚蚊开始出来捣蛋。但老人还一副并不善罢甘休的样子。显得十分遗憾。
这便是我干爹了。
我不知道干爹为何待我那样好。也许是我喜欢他所以他就喜欢我,也许是他别无亲人的缘故,也许是我天性就千般可爱。可是可爱的我为何除他之外就别无其他人像他那样喜欢我。这问题曾经陪伴我度过好一段时光,依然不知其谜。不知其谜。我问过的所有人得到的答案都不足够让我信服。我的疑问似嘹亮的歌声遍村缠绕。
我怀疑。如果不是他佝偻的背无法支撑他的身体同我一起玩耍嬉戏,他绝对不会一味的只满足于用故事把我陶醉其中。大多时候,他翘着二郎腿。我就坐在他脚腕上。他脚腕上勾的弧线因为我重心的下垂而自然拉直。我只好爬到他大腿上。他的腮帮子鼓鼓的胀起里面含一口水。我知道拍它的后果,但每次都忍不住伸手往上面一拍,似青烟细雨的水雾喷到我脸上。我嘻嘻哈哈的笑着趁势打他,他也不生气,只用手指轻轻挠我胳肢窝。弄得我左右旋转。我有时笑得呼吸不畅,只好从他身上跳下来。
河道北岸。有一个荒土岭叫着五步坡——站在干爹家的台阶上可以看到。哥哥以前跟我说过一种蛇,叫着五步倒。我疑心就是来自这里。据说五步倒是一种很毒的蛇,人若被它咬中,不出走五步的时间,便会一命呜呼!可是我想,那站着不动岂不就平安无事了。但是哥哥讥笑我的观点,因为人总是要回家吃饭,睡觉的。怎能像树一样站着不动?我相信哥哥的话,他总是那样聪明机智。我还知道一种毒蛇叫竹叶青。我认为这是另外一种蛇,但是哥哥说五步倒就是竹叶青,竹叶青就是五步倒。因为它们都剧毒浓身。我于是就相信这两种蛇其实是一种了。
但是我要说的是倒路鬼。在罗子坝,倒路鬼把家安在五步坡。倒路鬼也有家,这是我头次听说。在日头直空时分,倒路鬼不会出来。在夕阳西下时分,倒路鬼就出来了。但是你看不到它——它可能走在你左边,可能走在你右边,你前边,你后边,甚至你头上,你脚板下,吻着你肌肤,变成一丝风,温柔的兜在你口袋里,都有可能。但是你看不到它,感觉不到它。但是你一定会想到它。所有经过五步倒的人,都会想到倒路鬼。这时候,它便开始弄魔术,在你脚迈出的方向变出一条路,一条和你正在走的路一模一样的路。当你发现这两条路,它又变出第三条路,第四条路,第五条路,一百条路,一千条路,一万条路。路与路纵横交错,一副路网把你活生生的兜起来。害得你焦躁不安。这时候它便出来了,剥掉你的皮,吃掉你。
在我无法退却的记忆里。干爹对我百依百顺。我可以凭着童贞,为所欲为。惟独五步倒,干爹总不让我去玩。实际我也不敢去玩。
但是有一次。我给三青放牛。牛雅兴大发,颠着屁股远走越远,消失在五步倒的山脊线上。我被逼无奈,只好跟着上了五步倒。我心里害怕得很,但是把人家牛掉了的话该怎么办。把干爹的屋子赔了都可能赔不清。到时候我该怎么办?我在路旁人家菜地抽了一根愣四季豆的愣子,心惊胆颤的上了五步倒。
当那株毛竹的树阴遮住西边的红日而陇盖在我头顶。那时候我就不是害怕了,而是要命的害怕。四野人迹罕至,山风闷热烫面。牛啊牛,你在哪里呢?我唯一尚存的理智告诉我,任凭我千般呼喊,牛也应该被倒路鬼吃了。为了壮胆,我想高歌,但是声音颤抖,像摆了一只脚,左摇右晃。我用愣子卖劲地敲打着两旁的草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鬼魅起来,它们一起来吓唬我。这情形像极了去年我在湖大看电影《零点幽魂》,当在场的观众一声尖叫过后,幕布里每一个画面的跳换,光线的浓淡,配音节奏的紧凑疏迷,皆一起蒙上恐怖的幻想。
我僵在原地不敢挪动半步。我希望哪里能出现一个人。这时我看到了干爹。他走过来,抱住我。我的整个身子就瘫倒在他怀里。他显得吃力,但是他还是抱起了我。我躺在他怀里,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妈妈来接我了。因为暑假就要过去,开学了。我不想回去,但是由不得我。第二天早上,干爹特地为我煎了两个荷包蛋。吃过早饭。我就跟妈妈一起回家了。我年幼的眼睛远望着干爹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我的生活又一如往昔,重新回到了爸妈的阴影里。干爹于1994年去世。我从此以后再没去过他家。我曾经问妈妈为什么不带我去干爹家,但是妈妈说,干爹家人都没有了,我们去哪里。这让我感到非常遗憾。
许多年后,在遥远的记忆之岸,我只知道在遥远的记忆之岸。那条不知名的河流经过那里。干爹家住在河道南岸,我住在干爹家里。那里天高气清,陌上草熏。那老少同居的情形若是哪位远古的诗人见了必定随歌起舞,把酒临风: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我的干爹坐在柴门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后记:长大后总觉得奇怪,小时候除了自己的“家”之外,在亲戚里面,总会有一个比自己的“家”对自己更具有吸引力的“家”,觉得那里舒适,自由,开心,快乐,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孩子们心目中所向往的梦想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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