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日记:这个兄弟皮子有点痒(1则)


1998年4月1日

我参加工作近二十年来最大的“进步”,是离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远,因此要回去一次很不容易。今日回老家,转了两次汽车,感到疲惫不堪,坐上最后一趟直达车时,屁股刚落座就打起瞌睡来了。

恍恍惚惚在车上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瞌睡,之后在一阵颠簸声中醒来,倦意依旧。破旧的大客车像一头笨拙的老牛,怒吼着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忽地我看见汽车来到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于是便立即打起精神来。已经有十多年没到过这里了,我慢慢回想起从前发生在这里的一个故事——

那是十年前的某一天,已经记不清确切日期,大概是1985年至1988年的×月×日,我从遥远的县城坐一辆大客车经过这里去省城。

那天大客车开出县城大概两个多小时,吵吵嚷嚷的车厢里便开始安静下来。忽然从我的后座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笑容满面的小伙子,他左手握着两枝颜色各异的铅笔,用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动,右手拿着一根很细的塑料绳子,微笑着向大家高喊:“各位朋友,各位兄弟,为了给大家解除疲劳,活跃气氛,并带来好运,我义务给大家做一个游戏。这游戏不仅可以消除旅途疲劳,还可以赚钱走好运,一举两得,欢迎大家踊跃参加。当然既是游戏,必有输赢,但输赢是小事,重在参与和娱乐啊!”

他停顿了一小会,眼睛里发出和蔼可亲的目光,接着高声叫道:“大家注意了,我先介绍一下游戏规则。其实这个游戏玩法很简单的,我的左手里有一枝红铅笔和一枝蓝铅笔,我的右手里是一根小绳子。我要快速甩动绳子套住其中的一枝铅笔,把两枝铅笔都捆起来,然后大家就猜我到底套住了哪一枝,猜中的就赢钱,押多少赢多少!好,好,请大家注意看清楚喔,游戏开始啦——”

后座的另一位乘客率先押上十元钱,说被套上的是红铅笔。那小伙子慢慢松开绳子,果然套住的是红铅笔,于是便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来给他邻座的赢家。

随后他又搓动铅笔,甩动绳子开始第二次。这次我看得很清楚,又是套住了红铅笔,车内有好几个人也都说是套住了红铅笔。坐在我右座的乘客邀我和他一起押钱,我说我不押,我假装不太懂这玩意。当时我想要是我参押的话,肯定赢钱,但我这人不喜欢赌博,而且比较沉着,不轻易行动。于是我的邻座乘客自己掏出一百元,并用一种狡黠和挑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你不要后悔啊!”随即转眼看着车内的其他乘客,大声说道:“一百块,红色,不赢才有鬼叫!”那当庄的小伙子“嗖”地一声拉开绳子,果然被套住的真是红铅笔,于是就爽快地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我的邻座赢家。

第三次套时,我清楚地看见又是套住了红铅笔,我在心里骂他妈这小子真是个傻瓜,尽做这种明明是输钱的卖买。我的临座和后座那人、还有坐在最后一排上的一位乘客,都各押上二百元。我心想不能放过这次机会,要输也是大家一起输,于是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打新钞票,取出二百元押上,心想这次赢定了。我说:“你慢慢松开,让我们看清楚一点。”那庄家说:“老哥,你放心,我一圈一圈的松开,让你看个明白。”他一圈一圈的松开,松到最后一圈时,那绳子套住的却是蓝铅笔,这简直是变戏法啊!“对不起,各位兄弟,看明白了,你们输啦!”他不客气地把八百元钱收起来装进了自己腰包。

第四轮游戏又开始,邻座乘客和当庄的小伙子喋喋不休地怂恿我再赌几盘,好把输的钱赢回来。但我输掉二百元,已经感到气短心虚、毫无赌欲了。

邻座乘客把嘴巴靠近我的耳朵,悄声说:“他们是××县城××帮的人,厉害得很,谁都惹不起。聪明人不做傻事,你就再掏几百块钱和他们赌几盘吧,免得弄不好丢个胳膊少了腿的划不来!”我心想他妈这小子跟后边两人肯定是一伙的,故意玩这游戏来骗钱。

果然他话音刚落,我就感觉有个尖硬的东西在挑抵我的右侧腰。我勾头一看,是一把从座椅之间伸过来的明晃晃的刀子。持刀之人正是那“庄家”的邻座小伙,他把下巴靠在我的座椅边上,低声厉声道:“只说一声,赌还是不赌!”那刀子已经挑破了我的衣服。但我并不紧张,因为在客车经过的这十几里地方,都是我在老家时一直玩耍的“根据地”,遍地都是朋友。为打破僵局,稳住他们,我乖乖地把包里剩下的300元钱掏出来,一次就全赌输给了他们。

赢得我的500块钱,他们好像已经没有了赌意,但那“庄家”仍大声对我说:“老哥还有没有钱,要不要再赌两盘把钱搬回去?”我说咋个不想搬回去啊,只是口袋里一分钱本钱都没有了。

公路穿过一个寨子,车子开到了一家人门口,路边有好几个人站在那儿聊天,都是我认识的好朋友。于是我大声叫道:“师傅,麻烦你停一下,我要下车了!”

客车停了下来,我又说:“我架上有两个包,麻烦师傅等一下,我叫两个人来搬。”我站在车门处向那群人招手:“快过来,快过来!”他们跑过来之后,我立即跳下车来,又招呼道:“快上去,快上去!”

待他们冲进车箱后,我站在车窗外指着那个“庄家”大声叫道:“这个兄弟借了我五百块钱不还,还想赖帐,他皮子有点痒,你们把他请下来好好给他抠一抠!”

车箱内顿时嚷成一片,从寨子里又跑出二十多个男子来帮忙,有的拿扁担,有的握木棒。那位骗子被拖出来后,我说:“先给他抠抠背,然后把我的五百块钱要回来就行了。”我站在车门外大声对驾驶员说:“师傅你可以走了,这位兄弟要留在这里作客。”随即招呼几位朋友进了寨子。

过一小会一个最要好的朋友给我送来了那五百块钱。钱已要回,于是就放心地玩耍,借此机会和朋友们好好玩一玩、聊一聊。下午逛了寨子后边的山洞和神树,朋友们说,只要有神树在,经过这个寨子是不会吃亏的。之后又去寨子门口的田坝里看了好一会牛打架,特别好玩。天黑以后在一个朋友家吃狗肉、喝包谷酒,喝了大半夜酒,醉得不省人事……

次日天亮醒来,我才发现是和一个朋友睡在吊脚楼上的地铺上,仍醉意浓浓,两眼昏花。这时我才意识到:妈的,亏了——我们其实在帮公安局的忙,又得不到一分钱的报酬,还有我那五十块钱买到省城的车票,才坐十多块钱的路程,丢了三十多块钱,他妈这人清醒的时候怎么尽做糊涂事啊!

起床吃了早餐,我问道:“那个借我钱的兄弟后来怎样处理了?”“抠完背(毒打)后就把他丢到路坎下的包谷地里没管了,不知死了没有。”一个朋友轻松地说。“赶快去看看!”我焦急地说。

来到刚收割的包谷地里,看着那两三窝五六根包谷杆尖上的血迹,再看那地坎有一米多高,我心想把人丢下去,刚砍去包谷杆留下的锋利的包谷杆根尖,肯定会刺进皮肉里,而且可能会使人重伤致死。文化大革命时期,县里“指挥部派”曾有人把一个“联总派”醉酒的人从高处甩到刚收割的包谷地里,就是被包谷杆根尖活活刺死的。于是我顿生一种怜悯之心:“你们没把他弄死吧,若是弄死了,得给公安局报个信,或通知人家家属一声,一个人要讲点良心。”

大概他们看出了我疑惑的口气和神态。“老哥子是不是怀疑我们把他整死了?要是真的整死了,我们会向您报功请赏的,我们才不会当这种无名英雄干无用功哩!”其中一个朋友嘻皮笑脸地说。“要是真的把人家弄死了,我肯定要告你们杀人罪!”我最后狠狠地说。大家一阵大笑。

……

无精打采地回想完这个十多年前的故事,不知不觉大客车已开进了故乡坐落的群山之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