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演讲:美术馆面面观


  上周六(1.13)下午,在北京百子湾的今日美术馆听陈丹青先生讲座《美术馆面面观》。今得空闲,根据现场笔记将陈的演讲要点整理如下(其中有些内容为大意,有些是我凭记忆和自己的理解所记,而非演讲者的原话,多少会有点出入):

  美术馆,英文称museum,与博物馆为同一词(陈在演讲中将美术馆、博物馆混用)。

  中国的第一家美术馆是1929年建立的国立美术馆,现为江苏省美术馆(南京长江路上)。

  1959年,中国美术馆建成,为当年北京十大建筑之一。1949-1979年间,美术馆没有个展,只有群展。各地的艺术家都把能到中国美术馆参加全国美展视为最高荣誉和成就的顶峰。

  近年在北京、上海等地出现了今日美术馆这样的民间美术馆。我对体制内的教育非常绝望,对体制外的空间充满希望。

  中国只有美术馆,没有美术馆文化。

  套用安德烈·巴赞的《什么是电影》,我们也应想一想:什么是美术馆?

  一、美术馆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美国诗人艾略特说,所有新作品出现时,旧的作品都要被动一动。

  美术史是动态的,是活的,不是死的。每当有新的流派诞生,都会促使我们对以前的艺术有重新的审视和认识。

  比如,印象派很重要的一点是反沙龙。

  西方常常会搞西班牙与法国绘画的关系这样的画展。

  中国请来的一些美展大都是单项的,没有历史的对比和反思。

  中国也可以关注类似的题材。比如,吴国是出画家的地方,它与安徽等其他省份是什么关系,策划人可以动动这方面的脑筋。

  二、美术馆不是坟墓,是摇篮。

  安格尔通常被认为是个顽固的古典主义者,毕加索则被视为艺术的叛徒和先锋。2004年,巴黎把两个人放在一起办画展,结果发现安格尔也有前卫的一面,而毕加索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有革命性,他很懂古典,而且一直懂到希腊。

  我们中国人的思路是:是非分明,黑白观,单元的思维。以成败论英雄。

  其实,你的作品进了美术馆,未必是获得肯定,也未必是种荣誉。

  中国最近出了个丑闻:一个画家硬给卢孚宫送了一幅画,回来就炫耀说他的作品被卢孚宫收藏了。实际上卢孚宫每年接受的这样的“赠品”很多,这跟被正式收藏完全是两回事。

  美国的惠特尼美术馆办展览,纽约舆论经常是一片骂声。每次双年展结束后,他们的策划班子都要换掉,换一批新人。它办展不是为了告诉你现在流行的艺术流派是什么,让大家都来跟风,而是与社会形成互动。

  纽约的PSONE美术馆,非常前卫。(原先是个非正式的美术馆,现在越来越正式了。)它邀请你,不代表肯定你、给你荣誉,而是认为你的作品有意思,你可以在美术馆里随意发挥,甚至拆掉天花板都可以,只要能修复。

  这个美术馆在冷战之后还搞过苏联斯大林时期的作品展。

  西方的美术馆的确是个摇篮,很多人从中走出来。

  三、美术馆不是作历史结论(他们也不在乎历史结论),而是不断地改变、推翻结论,寻找争议,文化演变。

  纽约的古根汉姆美术馆,在1998年搞了一个“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展览,第一次将1900年-1980年民国、新中国的作品拿来展出。

  古根汉姆是一家比较左的美术馆,它实际上是在跟大都会美术馆(较右)叫板。大都会曾经搞过一个“锦绣中华”展,当时是通过宋美龄同志从台北拿的展品。古根汉姆直接从大陆拿展品,更牛逼。

  美术馆体现的是一种勇气、一种好奇心、一种气量。给未知的事物以机会,为历史作预先的登记。这是文化的远见。

  四、美术馆不是欣赏,而是超级课堂(大学),是教育,是政治。

  所谓美术馆是陶冶情操的地方,只说对了一半。人们往往会被传统力量催眠,一说“蒙娜丽莎”,就觉得:哦,那肯定好!

  现代艺术,中西皆然,在当时人们是不懂的。

  推荐大家读《杜尚访谈录》。

  艺术家死了之后还给大家上课,美术馆就是提供课堂的地方。

  我叫我的学生不要老呆在课堂(教室),要常去拍卖行看一看,那里能看到明人、清人的作品。我们没有美术馆那样的课堂。中国有世界上最庞大的教育,但都是从文本到文本,没有美术馆。

  实际上,欧洲的调查发现,40%的男人没去过美术馆。那些去美术馆的人之所以去,不一定是因为喜欢美术馆,而是因为有美术馆。

  美术馆是个综合的、长期的教育。

  对于现代艺术,有人说“我不懂”。问题是你想不想懂,有没有地方让你懂?

  被美术馆教育过的国民,与没被美术馆教育过的国民是不一样的。西方有各种各样的、最大限度的人群去美术馆。

  意大利文艺复兴展来中国举办,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二三十年前问我这个问题,我会说,有艺术意义。

  1980年代问我这个问题,我会说,有文化意义。

  现在再问我,我会说,有政治意义。西方的资本主义、工业革命……根源都在文艺复兴。达芬奇就画过很多武器。

  说美术馆是政治场所,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艺术家经常和社会一起,同政府抗争。

  下面谈谈中国美术馆发展的契机:

  契机之一:感谢奥运会这样一个超级政治任务,借奥运会的东风,出现了很多新的美术馆、博物馆(国家层面的)。硬体方面的建设前所未有。

  契机之二:体制内的美术馆现在想做点事情了,例如近几年搞的中法文化年、中意文化年、中德文化年等等。

  契机之三:民间美术馆大量出现。像我们现在所在的今日美术馆这样的。

  “体制外”这个说法本身就体现了中国的国情,美国绝大多数的博物馆都是私立的。

  我对教育的批评是对的,但我进行批评这件事是不对的,因为砸了大家的饭碗。

  契机之四:中国终于出现了现代美术馆。

  契机之五:这是很重要的一点,美术馆管理专才开始出现。中央美院开设了美术馆专业。

  契机之六:非体制的空间越来越多,发展越来越快。以北京为主,以及在上海、广州等城市。比如798、宋庄等等。

  再谈谈中国美术馆的问题:

  问题之一:也是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的行政文化、体制结构。范迪安出任中国美术馆馆长,是很好的事情,他是个有好奇心的人,也有文化远见,但是却要应付繁杂的行政事务。

  问题之二:观念问题,我们的固定收藏始终没有建立起来。建一个现代美术馆比造一颗原子弹要难千百倍。

  问题之三:综合国力、文化国力的问题。

  我们过去跟日本的差距曾经没有这么大。但是日本1972年就办奥运会了,我们2008年才办。(现场听众纠正说东京奥运会是1964年办的。陈:我操,又提前了10年!)

  欧洲到日本办展览,拿去的是最好的作品,拿到我们这里的(像意大利文艺复兴展)却是些很次要的东西。有时候并不是人家不愿给你好东西,而是你的硬件达不到、管理跟不上。

  问题之四:美术馆与民众、社会是什么关系?

  意大利文艺复兴展,佛罗伦萨带了一场盛大的文艺表演来北京。在欧洲这种演出一个国家四年才能轮上一次,演出时万人空巷。在我们这里居然不通知老百姓,现场没有人看,只有过路的人和站岗的武警,结果是武警们看了一场演出。

  问题之五:民间艺术馆生存的困难。

  中国的民间被破坏得太久了、太深了。我们去欧洲的一个小村子找画家戈亚的家,全村的人帮着找钥匙,几百年前的房子保护得完好如初。我们的董其昌,我认为他是画家中的画家,西方到现在也没有出董其昌这样的画家。董是松江人,但是你到松江的大街上问一问,有几个人知道他?我们的老祖宗在哪里?

  问题之六:美术馆(包括官方的和民间的)缺乏历史眼光,缺乏世界眼光。

  中国现在是最好的时期,全世界都想跟中国做生意,包括文化生意。对于今日美术馆,我只有一个最低要求:办下去。

  中国社科院的刘军宁最近提出,中国需要来一场文艺复兴。听起来像是梦话。我回国以后说的话其实全是梦话。

  建设美术馆,实现人文教育、文艺复兴。这也是实践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

  最后念一篇我在一个研讨会上的文章(以下是陈丹青所念文章的几个要点):

  中国的博物馆、美术馆都是国立的,馆藏却只属于单位私藏;西方的博物馆、美术馆是私立的,却为公众服务。

  一个现代国家的国民可以没有艺术院校,但是不能没有美术馆。

  梦话,说了也没用,既然没用,说说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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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讲后的现场答问】

  (现场的听众和提问者以在校大学生居多)

  Q:请谈谈摄影与美术的关系。

  A:艺术学院必须有影像专业,美术馆必须有影像馆,否则就少了个器官。

  中国的事情,不着急,慢慢来。

  Q:您怎么看待新建的首都博物馆?

  A:很好啊,多了一个这样的场所。

  中国的很多东西都可以用4个字来形容——大而无当。拿破仑说:大就是美。我们国家有很多拿破仑。

  有钱→有心→有文化,是一个过程。

  展览多,不意味着文化繁荣,更不意味着文化复兴。

  Q:请比较一下北京、上海、深圳这几个城市。

  A:文化最活跃的还是北京。上海在1930年代是很好的,今后能否再成为文化中心,不好说,至少还要50年。深圳很年轻,没有包袱。

  Q:您是不是堂吉诃德?

  A:这个比喻太夸张了,但我暂时找不到一个更低层次的人。

  Q:希望您今后在各地多做这样的讲座。

  A:你们都应该多讲啊,凭什么光让我讲?

  Q:您有这么多想法,为什么不去当官,改变现实?

  A:当官需要会管人。我管不了人,连班上那么几个人(学生)我都管不了。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了。

  Q:清华大学、中央美院要建美术馆,您有什么意见?

  A:我没什么意见,我同意。

  大学应该有美术馆。

  Q:大学的美术馆和现在这些美术馆有什么不同?

  A:样子肯定是不一样的。

  Q:我是一个半岁孩子的母亲,今天放弃了另一个关于育儿的讲座来这里,您对育儿有什么观点?

  A:我的梦就是有一个美术馆,能让小孩子们席地而坐。我不重视大学教育,教育要从孩子做起。

  中国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一直在培养奴才。什么时候中国人不当奴才了,就好了。

  在美国时间长了,我学会了和自己相处。

  Q:您同意把您定义为“艺术界的王朔”吗?

  A:随便你怎么定义,都可以。

  王朔很好玩,他讲话,我一声不响地听。他的文章也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