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
文/胡帝
第一章．初遇尹卿
尹卿走进我的生活里时，我还记得那是2004年秋。一个周末的午后，大约两点半左右，太阳正懒散而准确地挂在天上某个方位，勤勉得像一位贸易公司的小职员。
天气干燥得像一坨风干的大便。偶尔有海风，夹着从香港飞来的正儿八百的尘埃，海水浸过的死鲸鱼味，工业区里排放的废气，从这个生活片区的边缘擦过。然后，意气风发地跳入小区后一条不起眼的臭水沟里。
我正匍匐在租屋的床头看著名作
焦油量：14mg，烟气烟碱量：1.1mg，烟气一氧化碳量：13mg。
我默念叨着烟盒上罗列的数据，晃着脑又返回宿舍。爬楼梯时脚滑了一下，膝盖磕在台阶上，紫红了一块，抽风地疼，像碎了似的。我感觉自己像挂了一条腿的蟑螂，全靠单腿拖动身躯捱向宿舍。取钥匙，拧开门，关上，卧倒沙发。揉着膝盖，紧揉慢搓了一会，门铃响了。
一女孩俏生生立在门前。
她肩挎着米黄色小包，下着短裙，深红间白的格子作底料，乳色夹花的无袖衬衫体面地裹在身上。衣领无角，呈弧状，衬着女孩细长嫩白的颈脖子和娇好的面容。她生涩涩地看着我。
女：不好意思许贤住这吗？
男：对。
女：他现在在吗是不是外出了我猜。
男：外出了对的。
女：啥时回来他一时半刻能回来吗？
男：这摸不准的你是他什么人要不先进来坐会。
女：不了我和他再约见打搅你了。
女孩的声音是杏仁味的，清秀可人。她的高跟鞋与楼下最后一层台阶分开我才晦涩地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关上门。坐沙发上，我的心里默念着许贤许贤，狗日的许贤，他借了我的钱——是在外面胡来么？女孩都找上门了。
这两个月来，我的生活皱巴巴的，在这座南方的繁华都市里，这就意味着我在费力赚取温饱的同时，并没能得到多少乐趣。与我同来深圳的许贤老在我耳边嚷嚷，责怪我没能和他一起摆地摊创业，而是扔下他去了一家塑胶公司做项目工程师。他声言我的前途尽毁了。他说我没了抱负，每天刷卡上下班，像只鸵鸟，而且是只本科毕了业的鸵鸟。每晚睡了小会后睁开眼，他常常出其不意地从某个角落冒出来，披着白衬衫，白蜡蜡的，伫立在我床边，像鬼魅一样安静。
覃仁，你还有抱负吗？你扪着良心问问自己。许贤的开场白永远这样不紧不慢语重心长。
我先是惊恐，以为在梦里。待看清是许贤，我的一颗心才悠悠回到胸腔里，正常弹跳起来。这厮大约是患了梦游症，一双小眼在夜里像快没电就剩丝儿亮的手电筒正发出潺潺微弱的光。
又想创业了？我的话像呼噜一样从鼻腔里踢出来，弹在墙壁上。半晌，许贤无语。我爱憎分明地拧眉，瞅瞅他单薄而充满抱负的身躯，朝床尾努努嘴，嘴上说，没本钱，创啥业？卖小报，卖二手拖鞋？卖给谁呢？这儿还有比你穷的人吗？
许贤坐下，急嘈嘈地说，这个创业金点子，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他的语音发颤，欣喜的小苗受了滋养似的，从嘴角斜生出嫩芽。你觉得搞二手电脑店面怎样？卖些硬件软件系统更新还有西片和性爱光碟。
肤浅。我背过身，屁股向他。脑袋成沙漠了？别滋事了，找份工作好好培养一下自己的社会认识。在校园里弄弄或许新鲜，出来了你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商品流通。不对等的，就是拿最宝贵的时间去实践最简单的贸易。错了，是最简单的商品流通。
许贤讷讷地不言语，默着，傻了似的。脸上披了一层霜。他双手支膝立起来，叹口气，可怜兮兮地走出我的卧室。后来我听见他并未着急睡，而是坐在厅里抽烟，抽得烟丝倏地亮起，又倏地淡下去，那颗脑袋状似一个硕大的无籽西瓜，里面藏着数不清的干瘪了的点……事实就是这样让人憔悴，干瘪的点昭示的只会是另外一场场更为无奈而巨大的衰竭。
许贤从武汉一所著名大学建筑系本科毕业，来深圳看到满地的建筑才发觉自己以前学的已经二十年前就不用了。心灰意冷，比女孩酒后意乱情迷丢了贞操还后悔，幡然醒悟后嚷着创业至今。这是时世逼良为娼了。
许贤以前没这么闷的，读高中时就没这样过。读高中时他还很青春很阳光，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得为理想奋斗，立志把我们祖国变成一个美丽的大花园之类。他也从没为钱费过神，外出买根冰棍也一买就俩，我很少听他抱怨过贫穷，更别提一沉默就叹气就抽烟就闹不眠了。敢情是大学把他给害了。阔别数年，他也早非吴下阿蒙。我们约好来深圳闯荡，他举双手赞成。一出罗湖车站，他的双手便瘸了似的蔫了。他喋喋不休地说，不该来的不该来的，要来也得早二十年来的好。
听了这话我便觉得晦气，记得当时心里生了许多感叹……
许贤是有素养，有抱负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素养有抱负或许是真的，但真是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了吗？若没有脱离低级趣味，他的低级趣味又在哪呢？我把女孩来找他的消息告诉他，衣着容貌身高三围也细描细绘了一番。许贤听得脸颊泛红，呼吸似乎也急促了。
他皱了眉头沉思。一忽儿，抬起头说，她若不是尹卿——
有几种可能么？我吃惊地问。
——只能是尹卿了。他有气无力地下了结论。不是尹卿，我实在想不出谁还记得起我许贤。
想想也是，两月来，许贤就像一只关在笼中的小鸟，没人前来问候时，连只苍蝇也不曾叮过他，培养了他内心焦灼狂热的脾性。
她真来深圳了？以为和我闹呢。许贤一小声一小声地自语，神情怪状，见我凝视，眉头像水仙花瓣舒展开，嘴角牵着腮，笑了，笑得很得意。模样向我传达着这样一条信息，我许贤也能迎来花枝招展的一天呀。见他这样，我真后悔告诉他尹卿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