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不是穷人的人看来,穷人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社会地位低下,没有尊严。所有文明国家的法律都规定人人生而平等,但是一个社会中只要有穷人,他们就必然缺少社会地位和尊严。为什么穷人最没有地位和尊严呢?首先在人群社会中,穷人是人数最多的一群人,宇宙万物多而必贱,“贱”在关系学上讲就是没有“面子”。十百千万、亿亿个穷人组成的乌合之众,存活在等级社会的最底层,贱如蝼蚁,不值得有“面子”的人赐予他们珍贵的“面子”。因此穷人被其上的各档次高等动物忽视和看不起,是很正常的社会现象,完全符合宇宙人生的“矛盾”法则。
其次,尊严、面子等完全是一种人造“稀缺物”,是一种社会关系,甲方的尊严、面子需要乙方的尊重来体现,否则即是空虚一物。从供给方面看,生产“面子”需要成本,因此获得“面子”必然要付出代价。但穷人是人群社会中最缺乏购买力的群体,他们地位低下、力量微薄,支付不起高昂的“面子”和“尊严”代价。因此从公平交易原则看,穷人是活该没有尊严和面子的,他们没有尊严和面子才是等级社会的公平与和谐状态。
再次,社会地位越低下的人群,动物兽性的成分就越大;动物兽性越大,“面子”和“尊严”就越小,正如陈独秀所说,兽性的重要特点之一是“顺性率真,不饰伪自文”。面子、尊严这些东西是用来装点门面的,“不饰伪自文”的人花钱买“面子”是一种不自量力和愚蠢的行为。穷人是“高等动物”中的“低等动物”,成天为生存奔波忙碌,难于顾及面子、尊严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如果穷人需要“面子”或较大的“面子”,就会被他们自己和有“面子”的上等人认为不切实际。穷人自己不是常骂那些想要“面子”的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吗?古往今来,富有“尊严”和“面子”的人,很难和穷人打成一片。就通常情况讲,穷人之上的上等人一般不会真心实意把“面子”和“尊严”送给他们,而在穷人之间,更是“面子”淡如水。“面子”、“尊严”在穷人手中,一般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因此他们当中“不要脸”的人很多,是名副其实把“面子当鞋底——脸皮厚”的一类人,常常可以为蝇头小利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二)
穷人因其经济水平低下而得到的尊重和面子最少,但穷人中有两种人非常富有自尊,面子的需求很大,一种人是穷书生,另一种人是穷好汉。我在读中学的时候,虽然家里很穷,但却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有一年我扛甘蔗到五十里外的镇上去卖,到集市快要散场的时候,还有两根甘蔗老是没有人来买。最后来了两个漂亮的女人要买我的两根甘蔗,她们给一角钱一根,我则要一角五分钱一根。其中一个温和地说:“你这个是卖剩下的罢脚货,就一角钱一根卖了嘛。”我坚定地说“不行,必须一角五分钱一根!”另一个女人不高兴地说:“嘿,你这个小伙不会做生意,难道你要为这两根甘蔗守到天黑?真是穷到五分钱的份上了不是啊,不卖就扛回去!”我用不屑一顾和坚定的沉默来回到她:老子就是不卖,扛回去就扛回去,你会把我老子鸡巴咬了!既然我已经“穷到五分钱的份上”,你他妈有钱为什么连五分钱都舍不得给!在她们准备再讲价的时候,我却装着像是没有听到她们的讲话一般,把两根甘蔗捆好,然后就扛着回家了。
世上折腾“面子”最凶的是世俗文人,但此时的我只是半个穷文人,是那种读了半部《论语》、见过先生一面、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二竿子”(贵州话)。这种一半生米一半熟饭、半壶水响叮当的穷文人,很有点勇气,勇气支撑的面子很大,关键时候还想为尊严付出点流血的代价。穷酸文人一旦熟读诗书、知情达理之后,在吃穿无忧时面子很大,而当生死关头,就常会变成一条摇尾小狗。可以说穷文人是世俗怪物中最大的怪物,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条变色龙,其面子有时非常真实,有时非常虚假;有时很大,大得胜过天子,有时又很小,小得比猪狗不如。例如《儒林外史》中的文人王玉辉,他的三女婿死了,他那个极要面子的三女儿也要辞别公婆、父亲,“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女儿饿了八天最后一命呜呼,老伴哭得死去活来,王玉辉却说:“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然后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为什么“死的好”啊?因为亲生女儿义无反顾献身于“死”,换来了这个世俗穷酸文人极高极大的面子。
无论从历史或现实中看,穷酸文人“面子”真的极少、假的居多,没有几个穷文人会真正地“死要面子活受罪”,穷文人面子观始终是其虚伪的表现。佛道高人吕新吾说“激之则君子可使为小人”,有许多穷文人只要你“激”他一下,就可立即使他们从谦谦“君子”变成不要脸的“小人”一个。如秦朝时候的儒生、方士喜欢议论时政,为秦始皇帝寻求长生不老之药,个个洋洋得意、体面非凡。而当秦始皇下令要坑杀他们时,所有人都立即放下面子、斯文扫地,互相撕破脸皮、举报揭发。结果受牵连者达460多人,全部在咸阳被活埋,但这些揭发者们并不感到羞耻和丧失面子。文人在生死关头都能够放得下面子,因为要死的是她们自己;如果像王玉辉那样,要死的是别人,他就会高高在上,侃侃而谈,面子多多。
改革开放之处,有许多穷酸文人在经济待遇上怨气很大,要求“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社会上还流行这样的顺口溜:“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可是既然“不如”,那你为什么不去“拿剃头刀”和“卖茶叶蛋”呢?为什么还守着你的“贫困”不放呢?所以世俗穷酸文人很要面子、尊严,同时非常虚伪、迂腐。
从整个社会来讲,没有必要尊重的穷人是穷酸文人,因此“尊重穷人”这个题目应该把俗世社会的穷酸文人排除在外。如果给人“面子”需要成本,那么在穷酸文人身上花“面子”投资就是一笔亏本买卖。从普通人的角度讲,不尊重穷文人他也不会吃人;从统治者的角度讲,不尊重穷文人他也成不了气候、翻不了天。穷酸文人在不用他的时候,可以把他看着不受尊重的“人”;而要用其所长的时候,可以把他当作一条体面的“狗”。因此有一种情况下应该尊重文人,那就是要使唤他的时候,当然这种尊重可以是虚情假意的。有钱有势者可以在穷文人的脖子上套一根绳子,对他表现出一定的尊重和亲近,他就会是一条忠诚的看家狗。但要注意保有和用好你的钱势,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钱势,你也会同时失去“狗”的忠诚,因为在那个时候文人就比狗不如了,呵呵。
(三)
在面子观上顶天立地的穷人是穷好汉,他们在人类“面子”上是最出类拔萃的一类人。穷好汉没有文化,但却是一个“弱势”并非“弱智”的侠客群体,劫富济贫、报酬雪耻、杀身成仁都是他们所从事的富有尊严和神圣意义的“体面”活动。只要出于“面子”需要,他们可以不为君王大事所用,而为小人细事舍身。穷侠客可能和老百姓一样是穷光蛋一个,缺乏支撑面子的经济实力,但却有“命”一条,可以为认定的体面差事抛头颅、洒热血。李白在《侠客行》中写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可见中国古代侠客的“面子”极大、令人起敬生畏,他们为了面子、尊严可以行侠四方、为知己者死。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穷好汉们留下了无数惊天动地的故事。
我想提醒那些比穷人高一个或几个档次的人们:有少数弱者比强者更需要面子、尊严,有少数穷人比富人更需要面子、尊严,这些人最有实力和危险性的就是穷好汉。穷好汉在任何时代都有,他们是有潜在智慧和力量的人,因此有自尊和面子的需要,唯有“尊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还不是弱者和真正一穷二白的人。一旦这个自尊和面子的需要得不到满足,他们就会犯上作乱,从“弱者”和“穷人”变成陈胜、吴广那样的英雄好汉。这样的人你在几十、几百或上千的乡民、市民中,细心观察总能发现一两个。良好的统治必须做一个调查,即调查老百姓当中有潜质成为英雄好汉的人——其“面子”有多大?尊严有多高?然后才能制定有效地尊敬和对付他们的策略来。
从弘扬民族和人类精神的角度讲,全人类中最值得尊重的一类人是“穷好汉”,他们的故事和精神极大丰富了人类的文化宝库。从社会安定的角度讲,所有穷人中最值得尊重的穷人也是“穷好汉”。在官府官吏和人民群众的关系中,“穷好汉”是最有实力的“中间(中介)力量”,官府不用好他,他就会倒到人民一边去,领导群众来捣乱。因此从厚黑学和人生折腾技术上讲,建立和谐社会,务必实实在在地尊重穷人中的“穷好汉”,避免他们出来添乱子、闹革命。
(四)
一般穷人都需要尊严,只是“面子”没有穷文人和穷好汉那样巨大,遗憾我们都不习惯于给予穷人尊严,甚而剥夺他们的尊严。如三年前有一天,单位办公室里来了一个收购废书报的中年男子,大家把书架、沙发上乱糟糟的报纸一股脑扔在地上,中年男子蹲下一张一张地整理。过了十多分钟他突然说:“你们这些报纸太乱太难整理了,价钱得再便宜一点,要不我本钱都不够。”我开玩笑说“你还不赚钱,我都想去捡报纸卖哩。”没想我这玩笑开过头了,以至伤害了对方的自尊。他猛地站起身来,不高兴地说:“那你自己捡吧!”随即扔下十多分钟的“劳动成果”,转身走了。我气愤地想:一个捡垃圾的人,还得意成这个样子!可见一个穷人需要尊严,我们会气愤。但我当时没有想到,要是当年自己高考落选,也是一个“捡报之人”啊!可是我们脱离了穷人,就必然会歧视和排斥穷人。迄今为止人类最系统、最完整的知识就是关于等级制度的知识,从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完美的典章制度到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各种等级森严的体制规范,无不把从娘肚皮里生下的行走动物分为三六九等人,把自由的土地划为三六九等圈,每一等人都有他所不能进去的那一等圈,若进去了就叫“破坏秩序”。我们不就是拥有这般“知识”的“知识分子”吗!
为什么穷人也需要面子?就是因为有时穷人穷到了唯有“面子”的地步。在他们很穷的时候,常常不是用“走向富裕”来激励自己,而是用自尊来激励自己,用“人穷志不穷”的志气来激励自己,因此满足穷人最大的需要应该是尊重穷人。一个人受到尊敬才会产生和平心态,人没有比在受到尊敬时更感激和热爱对方,许多时候人际关系上的尖锐对立和冲突,都是源于一两句无礼言辞而伤了对方的面子。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纠纷,有许多是因为不尊重对方而产生的。中国历史上继孔孟之后最伟大的两个哲人董仲舒和朱熹,都把“四书五经”立为治国、平天下的根本大法,而“四书五经”中有三部是专讲“礼”的,也就是专讲如何维护人自己和他人的“面子”,由此可见维护“面子”的“礼”在和谐人际关系中的重要性。从稳定社会的角度出发,不同等次的人群在许多方面需要相互尊重,互相给予“面子”,尤其上等人应该给现在的“弱者”和“穷人”一定的“面子”。建立一个和谐的“德治”社会,做好“面子”工作也是关键之一。
在我的整个一贫如洗的青少年时代,每每想起那些歧视和侮辱我的富贵之人,就有一种强烈的犯罪欲望。其实有些犯罪是无罪者制造出来的,因为他们培育着“犯罪”的“土壤”。这种犯罪的潜在欲望至今仍不时提醒我,要尊重穷人,不要剥夺穷人的尊严。如果我们不尊重每一个穷人,就可能抛弃了一个“人之初性本善”的好人,把他赶到犯罪和闹革命的人群里去了。
(陈嘉珉,2006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