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爱情模式下的女性生存言说


 

——解读梁静秋长篇小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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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如《中国作家》封面所言:这是一部很有现代疼痛感的爱情题材长篇小说,常见的三角关系,不常见的感受和描写。我想,仅仅因为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一诱人的命题,也能使所有爱过的人不由地驻足翻看,而正是因为不常见的感受和描写,阅读文本就成了一个分享爱情愉悦和体味之中痛感的微妙过程。没有人不经历爱情,没有人不记得那甜蜜抑或凄楚的瞬间,作家梁静秋的纤纤弱笔正是击中了人们心间为爱滞留的那一个个瞬间,长久地使人沉溺于记忆之幻境不能恢复的状态而占据了《中国作家》的一席之地,其间爱情观念和女性深处其中的状态与思想的准确表达,不能不说是对女性话语权的一种软性申张,不能不说是对男性眼中的所谓女性形象的一种颠覆。这是一个用女性的眼睛和心灵来感受和述说的爱情,是男性作家笔下不可能再现的一种思想表达,它柔情似水又阳刚如火,爱恨交织的情感中不乏自尊与自强的流露,流水变幻的生活中不乏冷酷与自戗的清醒,它告诉了男人,他们眼中的女人为何水性扬花、摇摆不定;它告诫了女人,面对人生,女人需要自救与自赎的必然。

如果不是爱情经历的真实再现,小说啰嗦的语言、琐碎的情节和口语化的表达几欲令人放弃阅读。然而正是这种浓重口语气息的讲述,在读者被爱的诱惑真正拽入文本之后,渐渐进入了一个笼罩着伤感情绪的回忆之中,那淡然而克制地表达,逼近着爱情的细节与真实,每一个瞬间都给了文本爱情以别一种表现形式的存在。读者会在这种真实中产生必有的情感共鸣,因为曾经的爱过就是这样子的,试探与猜测的交织、目光与灵魂的碰撞,浪漫而温馨、情绪而又神经质,无时无刻不给人以生活的乐趣与欢快。这样琐碎与情绪化、口语化的表达,无疑只能出自女性之手,这不仅是因为女性的生存状态时刻需要被爱所支撑,被情绪所主宰,还在于女性自身的特点决定了她的言说方式,也就是所谓女性意识的自然流露,这才是文本能够在女性作为性符号的男性话语霸权下如此美丽地生长开来的全部理由,而这也正是文本区别于以往爱情表达的突出特点。

众所周知,女性经验长久以来一直被淹没在传统文化的汪洋大海中,对女性经验的打捞则是对男权中心话语设定的女性地位的冲击和拯救,是对男权中心话语秩序的破坏与颠覆。五四以来,中国的女性话语表达就从未停止过这样的文学倾诉,结合着西方女权主义的相与辅助,倒也此起彼伏地浪打着浪。无论是冰心、张洁等老一代作家的创作,还是王安忆、铁凝第二代作家的写作,无论是残雪的先锋派还是池利的新写实主义,亦或新世纪的身体写作,都是女性不断寻找自我和挖掘女性生存空间的努力和追索。从女性创作到女性写作的演进中,我们渐渐在对女性文学的清晰认识中理智与自信起来,女性的写作不再是寻找男人的初级阶段,而是成为探寻自己的主动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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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部讲述生存意义的爱情文本,作家的讲述是含蓄的,内敛的。仿佛一个亲密的女友,对你讲述着一段令她敏感、怀疑、反复思考与感受后,最终确定为爱情经历的曾经往事,这往事并不复杂,现实生活中俯拾即是。故事的发生地点在辽宁的抚顺,这样真实告知故事发生地的小说如今已经不多见了,正是因此,故事才显得真实可靠而又极具吸引力。我们姑且不论小说的主人公艾姑娘是什么人、从事什么职业,因为面对纯粹的爱情,任何职业和身份的参与和界定都会破坏爱情本身的美感。围绕着艾姑娘的生活,文本出现了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只是因为两个人物出现的先后顺序不同,使得艾姑娘经历了两种爱情模式、爱情观念和行为方式的男人,以及被男性追逐的青春女性都会经过判断阶段的比较和参照的矛盾情绪。作家表达的特色之处就在于重视和强调了女性经历爱情时的细微状态,所以讲述起来既思路清晰、娓娓道来,又将女性面对诸种男人的全部心情和思考贯穿其中,手法简单却效果最佳。

在这样一部生活细节尽情展演的爱情小说里,如果不能深谙女性心理与情感变化的特点,想要从其爱的氛围与情绪化的诉说中体味作家对爱情观念和女性生存哲学的理性思考是较为困难的。我们不得不从艾姑娘面对陈七与王东两个男人对她的追求中,在艾姑娘爱与不爱、到底算不算爱的感性认识、理性思索和自我判断与自我发现中,找到一丝蛛丝马迹,因此,我们所要发现的,就不是艾姑娘的爱情,而是一个女性借爱情外衣来公示于人的心灵史话,文本留给我们的,只有艾姑娘一颗被真爱包裹的心,一切的往事,都已成烟,不管是先于王东认识并相爱结束后的陈七的纠缠,还是她与王东之间因陈七的纠缠而反复被考验的爱情,都不过是艾姑娘表达自己心理变化的一个过程,一些必要的元素。当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感慨发出之后,艾姑娘关于如何判断真爱,如何发现自己的过程就完完全全地接近了尾声,也就是说,女性只有在与男性的交往中,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生存状态的本真面目,也只有在与男性交往的思考判断中,女性才能更加正确地调整好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清醒自己的存在意义,这与男性话语霸权下男主人公通过透视从属位置的女性来认识自我的结论是一致的,这就是文本带给我们的较之以往不同的女性言说的力量,它使男性作为客体、清晰而又理性地凉晒于女性的视野之下,完全用女性的目光重新审视爱情中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将男性作为审美对象的经验叙述,对女性关于活着和存在的意义、女性的爱情观念、女性眼中的男性及男性应该如何认识爱情中的女性等问题,进行了一次丰富而形象的表述。费振中在他的《女权写作中的文化悖论》中说过:在文学话语中,没有别的方式,只有性话语才能颠覆男性叙事中心,最终颠覆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文本无疑在向这种期待又迈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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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本中,无论是作为第一主人公的艾姑娘,还是她所遭遇和接触是女性,例如王敏等人,都是有着自己独立事业与经济收入的知识女性,都是已经摆脱了男性思维中要么淑女要么妓女的单一形象的现代女性,由于男性话语的影响,我们在阅读中往往会不自觉地用男性的心理来看待作品中的所有女性和那些男性,这就给了我们既能分析男性也能够分析女性的种种方便。

很显然,在面对陈七与王东这两个追求者之前,艾姑娘是经历过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的。因此,在处理与陈七和王东的关系时,她才能做到冷静客观和游刃有余,正如王东在他们最后一次矛盾冲突中对艾姑娘说出的一句话:是不是你做什么事都想好了再做的?我只是觉得你收放自如地,很恐怖。而在此之前,艾姑娘在与陈七的爱情中,面对经历过很多次爱情和女人的陈七真诚的表达,她的态度是:你只是觉得有一种女人很适合你,但我究竟是不是适合你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呢?退一步讲,即使我真的就是适合你的那种类型的女人,也的确被你从心理和生理上需要,但你适合我吗?如此女性的表达,让我们看到了女性在爱情中的自觉,而且也只有爱情,才能充分体现出女性的这份曾经被自认为救世主的男性表达淹没过无数次的自觉。这种女性表达使得艾姑娘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情感和身体,即使她感觉自己和王东之间真的有了爱情,发生矛盾的关键时刻,在王东告诉她她是令他今生只疼一次的爱情、并讥讽她好些次也不真疼一次的时候,她仍然这样面对她们的爱:世界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呦,就算你说的对,我也注定会疼上那唯一的一次的,但绝不是跟你的这次,等我将来要生小孩的时候,等那个时候再疼好了。

如果这种表达还不能让男人理解他们眼中的女性所谓的水性扬花,我就只能告诉你,艾姑娘之所以能够如王东所言,爱很多次分手很多次都不疼,全是因为她没有爱上,因此她可以面对王东的痛苦而不发出主动挽救的信息,尽管她有分手的痛感,但并不能促使她放下高傲的自尊去妥协。即使是与陈七和王东的性交往也并不能说明艾姑娘就是在爱。从女性的角度讲,性是女性检验男性是否爱了和自己是否爱了的方式之一,而不是可以拒绝与抵制的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唯其如此,女性才能获知什么是爱、什么是真正的爱,正如文本中艾姑娘所言:通过王东,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天簌,叫做鱼水之欢。同时表明,在真正的女性意识面前,任何提倡女性婚前保守贞节与不可随意过自己愿意的性生活的男性观点,都是荒谬和不公正的,是本身失去了历史合理性的男权统治者以全民社会的名义剥夺掉的女性权利之一。两性、两性交汇,这是生命的根据,也是生存的本体,人类只有两性的合理生存,才能共同走入并发展文明,因此,女性也只有在没有依赖男性提供物质条件而能够独立生存的前提之下,在精神与肉体共同体验到的情感中才能确定什么叫真正的爱情;女性也只有在爱情面前不再盲目激动的理性思考下,在缺乏了被爱的包裹之后仍然自尊自强的活着的心态下,才能在男性话语权下显示出两性的优势,才能平衡人类社会对于女性的不公与道德批判。在这一点上,以往三角爱情抑或多角爱情的文学表达都没有如此直接与冷静地显示出女性意识的必需,也正是因此,《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表述才显得尤其珍贵与必要。

当然,作者在故事的结尾还是考虑了读者的需要,让艾姑娘和王东的爱情有了一个重新和好的结局,如果从现实分析,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妥协,用文本中她们共同的朋友王敏的话说就是: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现在这样,明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很重要,也很珍贵,但又总是想毁掉,毁掉的过程的确很刺激,可重建也是需要能力的。即便有重建的能力也不见得再有重建的勇气,纵使你仍具备重建的能力和勇气,也不见得再有值得重建的人或事物了。因此,王敏劝她们两个现在就好好的,在一块玩儿吧,人生几十年,也不过就一瞬,转眼就云烟了。如果她们不懂她的话,她告诉她们:那你将来会懂的——等到像我这么老时——当然,那时就一切都晚了。因此,艾姑娘在王东终于又一次找到她时,选择结束了那种执拗,向现实妥协了。也许在许多人看来她爱王东,但事实上是,她只是在珍惜着一种情缘,与至死不渝的爱情已经无关,要爱也是王东的爱,而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