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北京


                     赵径文

  他到北京的时候是在凌晨,确切地说,火车开进北京站的时间,是三点二十一分。在此之前的6个小时里,这列从兰州开往北京的火车,因为晚点,百无聊赖地停在一个叫琉璃河的地方,等待几十公里外北京站发出的进站通知。

  三点二十六分,他拎着一个很难看很土的皮箱下了火车,同行的老乡将他领到写着“广播学院新生接待处”的地方,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匆匆忙忙转车去了。

  他站在广场上,打量着这个城市,是虚幻的,又是异常真实的。是新鲜的,又是异常陌生的——这就是北京吗?他问自己。这个时候,有个自称师兄的人走了过来,向他介绍旁边的女孩:“她是你的同班同学”。他回头看了看那个穿着黄色衣服、梳着马尾辫的女孩,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2年后,那个叫琉璃河的地方被证实是距今3049年的西周燕都遗址,那个地方将北京建都的时间提前到了三千年前。3年后,那个黄衣服女孩,成了她的女朋友……

  坐满了一车新生后,小巴离开北京站向学校开去。好像所有的新生都有家长陪同,不是父母,就是哥哥姐姐,只有他是一个人。那个黄衣服女孩也有姐姐陪同,她们就坐在他的身后,用湖北话聊着什么东西,语气里满是兴奋。

  车停在了核桃林小礼堂前,他认出来了,这就是他在录取通知书上看到的那片核桃林。他拖着行李,穿过核桃林,到了宿舍。那年赶上美国世界杯,他穿着一件意大利队的球衣。同屋的其他人早已睡觉了,他甚至没有洗脸刷牙,在黑暗中脱掉鞋子,爬到那张属于自己的床上,昏昏睡去。从那一刻开始,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三年,直到现在。

  该怎么描述十三年前的北京呢?

  没有CBD,没有四环路,没有京通快速路,没有城铁,没有平安大道,没有的东西很多。出租车除了夏利,就是天津大发,10块钱能跑很远的路。西单没有太多商场,路口东北角是劝业场,乱糟糟的,但他和同学都爱去那里买牛仔裤;王府井还不是步行街,路口是东方广场的大工地,旁边的王府井书店他只去过一次,再去就已经被拆除了。三联书店徒有其名,仅仅是路边一间狭长的小屋子。而美术馆东边的小树林里,是个服装市场,卖当时很时髦的服装呢。隆福寺也比现在火多了,晚上的小吃街更是热闹。从学校进城的话,他们要到朗家园转车,312和322的终点站就在那里,现在这个地名已经没多少人知道了,人们称呼那一带大望路、现代城、万达广场、蓝堡、华贸……

  他和他的同学经常去西街买东西,他们亲切地称它“西街购物中心”,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售卖假冒伪劣产品、杂乱无章的集贸市场。邮局在一个叫三间房的地方,从那里,他和他的同学会取到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并约定俗成在拿到钱的当天,为全宿舍买一袋水果。看电影一般在煤干院礼堂,3块钱可以看两部影片。有次,煤干院的来广院贴了张布告,大概意思是今晚影片会有暴露镜头,于是他和同学逃课跑去看,结果左等右等就是看不到暴露画面,于是大家一起起哄,组织方时不时出来个人解释一下:马上就出来了,不要着急……后来这句话就成了他们的典故,而那天晚上到底看的是什么影片,有没有看到暴露镜头,他倒是忘记了。

  那时候流行校园民谣,每个人都会唱: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更多的时候,他在听崔健唐朝张楚窦维何勇,那些歌曲真好,真是迎合青春过剩的力量,他想。后来这些人就慢慢淡出他的生活了,几年后,他跟何勇在后海喝酒,喝多了的时候,他拉着何勇的手说:“你那《钟鼓楼》真是好啊,可我真不明白你现在怎么就成这德行了……”

  他记得那时候好象还有个师姐叫赵节,也出了张校园民谣,但后来很快就消失了。倒是那个因为在广院之春歌手大赛上唱《音乐之声》而被起哄的王菲红了起来,名字改来改去,先是伊菲,后来就成王蓉了。与他同一届的校友,也有不少成了所谓的名人,胡可、赵琳什么的,可他总是怀疑他们是否在一起上过基础课。

  他有时候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去鲁迅纪念馆,一个人去卢沟桥,一个人去圆明园,他最被同学称赞的是,有次一个人骑着老乡给的破自行车,从北京西北角的农大骑到了东南角的定福庄,没有地图,只认得方向。他有时候想起来这事就乐,现在,让他骑其中一段的路,恐怕他都骑不动了。老了,这两个字快成他的口头禅了。但当时的他,还老爱跟高年级的师兄玩,他们带着他写稿子,做电视,拍照片,很早就在杂志社里实习锻炼,讨生活。

  他记得刚到北京的时候,他也跟其他同学一样,说:这破地方,风沙这么大,过完四年赶紧走。他发现越是临近毕业,他们越是不想离开,都希望留在北京。北京不是一个让人一见钟情的城市,它的好需要时间来体会。

  那年冬天下了很厚的雪,他们一起跑到操场上打雪仗,打完雪仗,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实习的实习,找工作的找工作,散了。

  他被分配到一个大院工作,那个大院有毛主席挥手的塑像,大院名叫林业部,他做其中一张报纸的编辑,但他很快发现,他一周的工作量仅仅是编辑一块版,而这一块版,他2个小时就可以做完,他开始陷入无聊的状态,打牌、玩游戏、打篮球、聊天……有一天,他终于想通了,我过不了这样的生活,他跟毛爷爷挥挥手,再见了。但无论如何,他爱上了和平里,爱上了史铁生笔下的地坛,于是他将最初的家安在了地坛北门边。

  他喜欢冬天的后海钟鼓楼,一下雪,站在钟楼上往远处看,恍惚回到了老北平。他喜欢秋天的使馆区,法国梧桐树金黄金黄的,风一刮,银杏叶子漫天飞舞;他喜欢夏天的灵山,那是北京最高的山,有着非常漂亮的高山草甸;他不喜欢北京的春天,北京有春天吗?他问自己,他只记得有年春天,在后海一个叫左岸的咖啡馆,他和另一个男孩勇敢地冲着一个男人喊:偶像,我要和你照相。那个人是罗大佑。

  EB怀特在《这就是纽约》一文中说道:“有谁指望孤独或者私密,纽约将赐予他这类古怪的奖赏……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成全它,很大程度上就看运气”。北京何尝不是这样。这同样是一个外来人口充当生力军的城市,这个城市能给你无限梦想,也能轻易地摧毁你的梦想。作为政治、文化、教育、艺术荟萃之地,在北京这么一个说大很大说小又无限小的竞技场上,挤满了角斗士、冒险家、布道者、背包壳、商人、演员、帮闲、买办、流浪歌手、作家、诗人、画家、伪摇滚音乐人,行为艺术家、冒牌经纪人、乞丐、骗子、小偷、锤子帮和众多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不论你身在北京的什么地方,南城、北城还是西城东城,CBD、亦庄还是金融街、中关村,都免不了与伟大时代、丰功伟绩、奇人奇事奇闻发生感应。

  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给了这个城市稳定感和连续性,而移居者才点燃了它的激情。河南来的卖菜的收破烂的,安徽甘肃来的保姆,新疆的锤子帮和羊肉串,四川湖南来的饭馆服务员,西藏的藏饰品贩卖大军,福建浙江卖茶叶的,他们与带儿化音的北京人、说鸟语的广东香港人、带大茬子粥味儿的东北人、说吴哝软语的上海江苏人一起,组成了这个城市生机勃勃生活生态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为了呆在北京都要去办一张暂住证,他们没去过兰会所,没住过国际饭店,没去人艺看过一场话剧,没听过一场演唱会,甚至连故宫都没进去过。但他们都像初恋一样,心情激荡地拥抱着北京,每个人都在找寻自己的梦,每个人都是探险者,这是北京的城市,同样也是他们的城市。

  胡同拆了,故居拆了,6环不够都7环了,一个机场不够,要再建一个了,楼房越建越多,房价越来越贵了——这座城市越来越摩登,越来越繁华,越来越现代,也越来越不是他记忆中的北京了。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不在北京,他会在什么地方呢?他想不起来。是他不爱这座城市吗?好象不是,每次短暂的离开,他都会想念它。每次回来,看到机场高速公路边的一排排杨树,他就感到无比亲切,心也似乎更踏实起来,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家立业,这里按说是他的家啊。但更多时候,他对这个城市没有感觉,越来越没有感觉。他永远无法摆脱那种无根的状态,他注定了是这个城市的过客。

  也许有一天他会离开这座城市,但他想,我会在梦里梦见它,在这里,他度过了求学岁月、迷茫时期、愤青年代,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