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祭·司徒雷登忆侵华日军


 BY 沐童

今天是“七七事变”70周年纪念日。屈辱的历史,离我们愈遥远,我们便愈应当牢记之。我突然想起年初时自己译的那本燕京大学老校长司徒雷登的《在华五十年》中,有很长一段篇幅,专门追忆日军占领北平之后,燕京大学的痛楚与抵抗与自己的心灵轨迹。

司徒雷登其人,政治家也好,教育家也罢,本文不去评述他。但他在中国创办了彼时远东最好的大学之一,在日本占领北平之际拒绝回到美国避难,而与燕大学子一同抵抗,后来,又被日本人囚禁起来,饱受折磨,直至抗战结束,健康受到极大的损害。这个美国老人的回忆,或许能够给年轻、善忘的我们提供一种极具价值的观照。

本文摘录若干段,旨在告慰从1937年7月7日,到1945年8月15日期间,所有为中国的民族解放运动流汗、流血,乃至付出生命代价的人们。

【正文】

摘译自John Leighton Stuart, "Fifty Years in China"

司徒雷登 著
沐童 译

中国农历的月份也是用数字来记的,一些重大事件都发生在“双几”上。比如说独立纪念日是10月10日,就叫“双十”。1937年7月7日,日本人在北平附近编造借口发动袭击,这个事件就成了让人人咬牙切齿的“七七”……终于在7月28日这天攻占了北京城。那天清晨,我被隆隆的轰炸声惊醒,发现日本人正在空袭校园附近一处中方军营。这是我第一次亲历空投炸弹的威力,吓得魂不附体。整个校园乱成一团,谣言漫天飞。

……

学校的大门是不允许日本人迈进的,必须事先特殊安排才可以。一旦进了校园,全程都要有人陪同,通常是我的秘书。我很快就发现了对付日本人的秘诀:软硬兼施。日方强大残忍的军事力量使他国人在他们面前总是畏畏缩缩的,但另一方面,中国人也只是勉勉强强地顺从着而已。别看日本人张牙舞爪,其实是外强中干,明显对自己信心不足。在美国人没有明确态度之前,他们心里仍然存有一丝畏惧。在这种情况下,彬彬有礼招待他们是最好的选择。一方面不要露出恐惧的神情,一方面又要用真诚的行动来款待对方。凭借这种方法,我抵抗住了日本人的多次威胁,在很多形势微妙的场合中打破了他们紧张的沉默。

……

有一个男生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拷打,释放后几个月内都活在恐惧中无法自拔,连他的亲生母亲都怕得要命。我后来获准去他家看望,发现他仍然深陷病态般的畏惧之中。几年后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仍然无法恢复任何正常的行为。这起惨案让我惊惧至极,战战兢兢地在被敌军占领的土地上继续大学工作。另外有一个男生曾羞愧地向我坦白,暴虐的秘密警察审讯他时,给出了两个选择,一是关进大牢严刑拷打,二是为日本人当耳目,监视校园情况。他选择了后者,每周要搜集学校的事情汇报上去。我对这名学生说,我绝不会责怪他,也不反对他向日军透露校园里的情况,但要求他时不时地向我通报一下日方的反应。不久之后,他告诉我因为他的情报一点用处也没有,日本人就把他打发了。

……

出于爱国和其它的原因,学生们不断逃亡,奔向未被日军占据的自由区。我指定了几个同样是学生出身的低层校方人员,协助那些学生制定线路逃跑。其中一条线路是沿着北京-汉口铁路南下,再深入内陆;另一条途经上海;还有一条更加安全,但路程极长,尤其适合女生,是通过香港、仰光,再沿滇缅公路前行。我安排了朋友在沿途守候,允许他们预付资金,为逃亡的学生提供援助。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在我被囚禁的前期,他们把我押到宪兵总部,共进行了四次长时间的审讯。有个问题他们尤其惦记着,正是关于那些秘密逃亡计划的。事情泄露到了日方精干的秘密特工耳中,日军立刻就表示了极大的关注。我用坦诚自然的口吻对他们讲,我感觉自己就好像这些学生的父亲一样,他们想去哪里旅行,我就有义务提供援助。但他们为什么旅行就和我没关系了。在这一点上,日本人很难反驳,于是他们便想尽办法要从我口中套出其它中国协助者的名字。这些人会遭遇什么样的惨状,我心里一清二楚,因此我断然拒绝道:这些人相信我才帮的忙,如果真的背叛了人家,连审讯官都会看不起我。而且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少活两年也没什么。凡是关于我个人的问题我一概回答,想折磨我请便,但我绝不会出卖忠心耿耿的同伴。

……

四年多过去了,我们在日本侵略者的包围下,守卫住了这片小小的自由绿洲。为了巩固学校的宗旨,必须要在各个方面显示出我们绝不会被逆境打垮的信心。这一点不仅体现在处理群情激奋的紧急事件上,对长期的发展也有深远的影响。通常我们的招生范围囊括全国各个省份和海外;但在这四年中,范围仅被限定在了京津地区。很多人为了逃避日本人的文化控制而投奔燕大。为了尽可能多接纳这些学生,宿舍里挤满了人,卫生等方面都有了显著的恶化。但总的说来,这四年来虽然生活艰辛困苦,但大家人心振奋,乐观向上。

……

沦为阶下囚的这些日子里,我们最感兴趣的当然是战时新闻。当时有两份报纸可以订阅,一份是一家当地的英文日报,内容极其匮乏,清楚地表明了日军控制的强大压力。另一份是《大阪每日新闻》的英文版,从这上面我们看出了很多东西。这张报纸事先经过精心的编辑,专门为中国国内读者设计,世界其它地方都看不到这样的假新闻……我们对德文的《每日公报》还是挺敬重的,刊登的新闻基本都是真实的。但日文报刊就假到离谱。不过他们再怎么胡编乱造,也还是会无意中泄露出一些有用的信息。第一年传来的几乎都是同盟国吃败仗的坏消息,轴心国报刊欢天喜地的报道更是让我们的心情雪上加霜。我清楚记得,读到德国人在阿拉曼大败而归时,我仿佛感到黑暗中终于透现出了一丝曙光。但接下来的就是几个月漫长的等候,最后才从报上读出同盟国扭转战事的含义。直至此刻,我们三个对报纸的恐惧才逐渐消失,每天巴不得迎来新的消息。

……

即便是这样,我们仍然受到了几次严刑逼供。有一次就围绕着“北京猿人”展开。这位女子(我觉得是女的)的骸骨本来一直保存在北京协和医学院,旁边摆放了大量以假乱真的复制品,以防有人窃取。但显然有些日本科学家觉得,凭着大日本帝国至高无上的地位,有权利把属于北京的史前瑰宝据为己有。有一天宪兵队军官突然闯了进来,把霍顿和鲍文拉走审讯。他们二人的确不知道头骨在哪里,也如实向对方说明了情况。这块无价之宝很早就已经运到了秦皇岛,按照日程一艘美国船要在珍珠港事件那天前后来到秦皇岛,把一队海军陆战队员接回国内。头骨是不是送到了船上,是不是在途中摔毁,还是到了其它人的手上,我那两位同伴自然是根本不知情的。

双方激烈争吵后,日本军官愤怒离开,显然根本不相信他们俩的供词。几天之后,鲍文被拉到宪兵队总部,五天之后才放回来,很明显受到了非人的虐待。一到总部,他身上所有能用来自杀的东西都被扒下,然后被逼着从一个小洞爬到一个窄小的笼子中。根本舒展不开身体,而且每次想伸展时,都有一个邪恶的守卫过来打他,一条皮带在他眼前整天晃来晃去。食物一天送来两次,他身体极其衰弱根本吃不下去,但还是饥渴地先把一小杯水喝下去。整整五天折磨,日本人觉得他已经愿意招供,把他拽了出来,又好好审问了一次,这才放他回来。

……

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我们都成了解读日本人假新闻的高手。比如有一次,读到美国军队试图在太平洋某岛屿抢滩,但损失惨重不得不撤回海上,随后美军又发动了一次攻击。突然,关于这岛屿的消息就从报纸上消失了,最后才冒出一篇文章描述日本战斗机轰炸岛屿的战事。看到这里我们就得出结论,美军已经成功地占领了该岛。从亦真亦幻的消息中,我们总结出轴心国开始严重缺乏飞机燃油、货轮,食品等等物资,并预计到不管美国表现如何,日本在德国战败后都不可能坚持很长时间,估计四到六个月就会投降。我们当时对美国的生产能力都把握不准,但有一天报纸上配了个大大的标题,引用美国报刊的话说,美军飞机产量比上个月下降了2%,只生产了7500架。我们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美国的战时生产能力已经达到了这么惊人的程度。日本人愿意对着2%兴高采烈,那就随他们去吧。到了1945年春天,《每日新闻》的发送也变得稀疏,很久才能送来一份,内容还大幅度缩水,最后完全停刊了。我们当时还挺犹豫,到底是该为盟军将士的胜利高兴呢,还是该为失去主要新闻来源而扼腕叹息。

……

从我对自己宗教生涯的描述中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这一生还是相当幸福的。总体而言,宗教使我获益匪浅,而且连世俗的事务都让我享尽欢乐。(略)蓦然之间,这场担忧已久的灾难降临到头上,使我陷入人生中最严峻的危机里,我之前写下的一切都应验了。这次囚禁不管有多么可憎,多么烦心,都绝对不是暂时的,我要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了。(略)我们被命运的风暴高高抛起,又狠狠地摔进了一个无底漩涡之中,虽然同无数其它人相比我们要幸运得多,但仍然无法预计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即使那一天真的来临,我也很难重新重温原来的生活了。那个时候,我已垂垂老矣,失去了温暖的家、那唯一能让我发光发热的家,在美国一贫如洗,碌碌无为,任凭往日的战友各奔东西,曾经的校园萧瑟荒凉。我沉浸在悲伤和沮丧之中,是宗教给了我安危之感,使我更加理解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人们。我经常见到,在人类伤痛、气馁、绝望的时候,宗教灵修的书籍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帮他们抚平创伤。但对自己而言,宗教一直如同一股富有活力的源泉,激励我去行动,去自我满足,同时又遏制了诸多行动自私病态的动机。就像我经常在公开和私下场合对别人说的一样,关键不在于发生了什么事,而在于如何去主动应对。如果这个道理是真的,那我现在终于有机会在自己身上实践一下了。从这个角度看,我几乎可以欢迎这种囚禁的体验,时刻做好准备,不要错过这种生活为我带来的任何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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