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远行者才有对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才有深刻意义上的家。
——余秋雨
“应怜暌阔,归去同门问何乡”。这是在论坛玩对联时,应对所作的一句下联。什么时候写的忘记了,却依稀记得当时心境,确是想家了的。而句中所写,俱是实情。
上学的时候以及工作之后回家探亲,偶遇乡人,每每隔远注目,先是脸上泛笑,表示“我似乎认得你”;待走得近了便上下审视,不敢贸然招呼,要等我叫出“某伯某叔”或“某姑某婶”之后,才讶然而应:“这不是谁谁家的那个谁谁嘛?!啥时候回来的?哎呀你不说话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认了……”而同族的小弟弟妹妹或者小侄子侄女们,干脆当作是远方而来的客人。这些小家伙们一个个躲在大人的腿后偷望,被父母拉出来指着我介绍完以后,这才怯怯地叫上一声“哥”或“叔”,声音里充满对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或“叔”的老大不认同。
新归已改旧形容。或者如乡亲们所说,我“像个城里人”了,加上久不归家,我早已经被他们从生活中逐渐抹去,只有在“突然”冒出的时候,他们才“突然”记起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且小时候还在他们家蹭过若干顿饭。
与此绝然不同的,是至亲父母。
他们积聚已久的想念,在我“突然”冒出的一刻,得到暂时的释放。满脸细密的皱纹上,每一条都饱含笑意,只要你还在眼前,眼睛就直盯着你不放,好像一错眼珠,你就又跑回到那几千里以外的异地了,嘴里还念叨着已经说过若干次的“胖了”或“瘦了”之类的话;老早就备下的吃食,被一样样捧到眼前,每一样都必是你爱吃的,或者对他们来说极珍贵难得的,他们兴高采烈地看着你往嘴里送,比自己吃还快活百倍;把东西让给他们吃,他们必是说:吃过了吃过了,早就吃过了,这是剩下给你留的,你吃你吃……
每次回家,他们总先要问:在家待几天啊?然后掰着手指头计算你在家的时间。他们要在这几天里,把攒了那么久的话都说给你听,把攒了那么久的东西都拿给你吃。而你还没走,他们已经做好了再次想念、再次等待的准备。
可你在外面的时候,他们从不表露对你的想念,从不主动提出叫你“回家看看”的要求,他们会说:“大老远的,没事儿不用总往家跑,家里都挺好,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因为,他们知道你“忙”。
他们把那份想念小心地收藏起来,等你不“忙”了,终于回家了,他们再热烈却依然是小心地、不露痕迹地把想念暂时放下来,在你面前做出他们一直都很好、很开心的样子,他们不想让你知道他们的想念。
他们这样做,是怕你总是挂念家里,“影响工作”。
长久以来,其实一直在刻意逃避,不去想“家”。
想家,当然是想家里面的人,想父母双亲。他们操劳半生,饱受劳累之苦,好不容易我们长大了,独立了,能挣钱了,却又要承受这分别想念之苦。
我的不去“想”家,刻意逃避,一是“想”来“想”去,徒增惆怅,于事无补;二是想化“想家”为打拼的动力,既然不能侍奉左右,那就下力气做出点成绩来,也不负他们一片期望、一番想念。
可不去想,就真淡忘得了吗?紧锣密鼓、夜以继日的工作之余,稍有触动,父母劳作的身影、殷切的笑容便在脑海中汹涌而来,挥之不去。他们节俭已惯,虽说日子不像我和妹妹念书那会儿穷促,他们吃穿用度,还是能省则省。尤其是母亲,不是一般的节省,她的过分劳作和生活上的过分节省,已经危害到了她的健康。夏季酷暑难当,母亲会顶着毒日头下地干活儿,忙完地里的活计,还要去山上采蘑菇、摘山枣。在家的时候,我和妹妹为此多次劝阻甚至哭闹,可我们不在家,一有机会,母亲还是会去。
一次听妹妹说起,就是在今年夏天,母亲又冒着暑热去摘山枣,说要卖了枣核(家乡的山枣肉少核大,不好吃,但有商贩收购枣核,不知何用,价极贱)攒钱帮我买房子。赶紧往家里打电话,特意叫母亲来听(每次打电话母亲话都不多,内容次复一次都是担心我吃不好睡不足工作太累,多数时候是听我在说),我跟母亲说现在我们都能挣钱了,不用她再太过操心,多吃点好的,不要太劳累,又说起摘山枣的事,我说房子好几十万呢,你摘山枣要摘多少啊,不如你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我在外面不担心,什么都会有的……
我嘴上笑着轻轻调侃,心里面,涕泪滂沱。
记得早先时候,和客户一起吃饭,面对满满一桌子的大鱼大肉会想,这样的伙食,父母就是在年节也不一定能吃得到,于是珍馐入口,味同嚼蜡;慢慢的这种感觉淡薄了,即便再有,不过淡淡一闪便不着痕迹,然后坦然举箸,在一片或正经或无聊的侃谈声中,渐至醺然。
渐至……连那一闪也无。
心疼袭来,其痛蚀骨。
上次回家,还是去年5月份。我待在家里哪儿都没去,探亲访友寻访同学旧好之事全免。我知道,父母想我呢,想了那么久,我要好好待在他们身边。只是抽时间去小时候放牛常走的山路上走了走,却走得磕磕绊绊,不复当日从容,脚上硬硬的皮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家乡的路,竟也变得疏远了。
乡人乡路,一概都变得疏远。抛开我记忆中与家乡的千头万绪,从家乡的角度来说,乡情,仅存亲情一脉。“家乡”于我,也渐渐变得疏远了。可我与城市,就真正亲近起来了吗?
城市于我,暂时似乎只关乎关稻粱之计,而与情感无涉,当然更谈不上有可以谬托为“第二故乡”的地方。以未而立之身大谈这些,似乎有些矫情。但我介乎城乡之间的“尴尬人”角色,却似乎已是既成事实。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我不至于愁,但是觉得有些吊诡。
后记:
读余秋雨《山居笔记》同题文章有感于此并记。
又及:因远行而成就了家的“深刻”,可这深刻的意义何在?远离骨肉亲情,远离团聚之乐而成其字面上的“深刻”,这“深刻”之中,似乎更多的是不得圆满的凄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