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管理之路1992-1995


写回忆录大概不应该只是伟人的专利,在草根的时代,回忆录是每个人都可以用来追溯自己以往的一种方式,就像大家都可以写书、出书一样的方便平常了。走入社会之前,我深以为写日记是个看上去很傻的事情,因为无事可写、无话可说,即使写了,也无非更多的是无病呻吟而已。工作以后,觉得积累了很多思想感触和经验,应该记录下来,以后整理留给后人了,又忙忙碌碌,每日不知所终,加上我记忆有个特点,只记大事不记小事,很多感触就这样流失了。

 

我想写回忆录,大概要断断续续地写,把那些零零碎碎的细节慢慢捡回来,再找机会梳理会比较好。这篇文章,我写写走上管理岗位的前三年的一些经历,希望能对刚开始职业生涯的年轻朋友有点启发。

 

梦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1992年毕业的大学生仍然被视为“天之娇子”。来到深圳这家中外合资企业,老总特别关照人事部门,将我在工厂的实习期从三个月缩短为15天。我就这样走马灯似的从生产的来料检验,元器件整形开始,每两天换一个工序,大致了解了一遍就被派到了研发部。

 

头一次进工厂还真不习惯。跟工人们一起工作,上、下午各有10分钟的休息时间,对于刚毕业的学生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现在还有印象的是手里拿一把钳子,要把三条腿的IC一个个地整成“马步式”。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干这种活,而带班的组长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培训我。她给我做了几个示范,然后告诉我,干吧,照我的样子做。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整了两天,然后去插件、波峰焊、补焊、测试、装配、包装、品检,中间还被派出去参加了一天“标准化”培训。同宿舍的科大的硕士生没那么快,他整整做满了三个月被派到了工程部。

 

刚进入工作岗位的人,大概都是相当的傻头傻脑,这也和企业培训的不足有很大关系。很多事情需要自己观察和摸索,没有人会主动教你。首先要习惯的是纪律和工作流程。我开始连电脑打字都不会,记得第一份工作是翻译技术资料,然后打印出来。一位女同志即将生产了,她的工作需要我尽快接过来。可是她并不耐烦教我,而开发部的除了那些天天在实验台上做样机的工程师,就是一帮子女人了。我算是唯一从事“文秘”类工作的男工程师。学习WPS的过程是痛苦的,拜其中两三个比较友好的女同事之教,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好歹基本掌握了打印简单格式的文件。

 

然后是接收专利管理、样机可靠性分析等工作,差不多是从那位女士手里硬抢过来的,我当时很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制造一些麻烦让我不顺手。我当时利用与老总一起出去开会的空隙,如实地反映了情况,结果问题没解决,反而敌意更大了。总算该女士到日子进了产房,人际关系紧张带给我的郁闷才算结束,后来,信息资料室的女主管也因生产,我陆续接任了两个职务-总工助理、资料室主管,成了一名基层管理者。

 

说是管理者,其实主要是和资料打交道,比如起草ISO9000开发部管理程序,管理文件,专利申请文件资料准备,定期摘录信息向老总提交报告等事务。作为刚毕业的大学生,我至少和别人一样浮躁。毕业后,校友、同学之间联系很多,总是互相比较,比收入、比单位,搞得心情很不平衡。毕业第一年,我自己就大概出去面试了五六次,总是觉得屈才,应该找个更能发挥自己能力的地方。还和在中国人民银行外汇部门的校友,合计着怎么用批文鼓捣外汇,后来想想,很可笑,一件事都没做成功,那叫真正的无目的躁动,能成功才是咄咄怪事了。

 

我把自己工作的第一年起了个名字叫“坐冷板凳”的一年。自己一个人坐在偌大的资料室里,没有人打扰,本来是个很好的充电学习的机会,却白白浪费在胡思乱想的无谓尝试上了。后来在工作中需要用到很多知识,回忆当初资料室都有,但是自己没有心情去读。这是一个教训,后来类似的情况又反复出现了几次之后,我才明白,原来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情其实无形中有着密切关联。我们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是白干的,只是可能当时没有显示出它的重要性来,日后总会发现原来当初所做的一切,都是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白干的事,无论你如何地不情愿,你的努力终究是会得到回报的,甚至会改变你的命运轨迹。

 

机会有时看上去并不美丽

 

我的反叛和拧巴,似乎并不比当下的年轻人更少。终于因为与总工的公开冲突,让事情发生了较大转变。记得百无聊赖的我,开始迷上玩桥牌电脑游戏。大概此事有人想上报告过,一天总工出其不意地来到我身后抓了个现行,领导很深沉地问我在干吗,为什么关了显示器,要我打开,我的答话连自己都很意外,记得我的意思是这是私事,你管不着之类的意思。

 

第二天中午,我就被发配到了行政部,坐了一星期的板凳,然后大概是内部调剂到了品质部。当时我肯定是个闲人,品质部无法安排具体的工作给我,就让我看看以前的管理卷宗。我是1992年就开始接触ISO9000品质管理系统,算是国内较早参与的一批人(大概算第三批),此前只是做研发部门的质量管理,这是一个很好的全面了解工厂品质管理的机会。所以这次调动,打下了我日后从事管理工作的良好基础。

 

这家公司的基础管理工作是扎实的,管理卷宗非常丰富和详细,几十卷硬皮文件夹,我几乎一个个地翻阅了一遍,像读故事书一样,读了很多工作报告和工作记录表,让我对于工厂管理有了感性的认识。读卷宗之余,我也会到厂区里转一转,以前实习时未能了解到东西一下子串了起来,加上我比较善于学习和思考,很快就理出了工厂管理的框架。此时,公司和COMPAQ公司进入合作蜜月期,在郊区新建了一个是规模大得多的生产基地,作为闲人我去那里为新招收的工人做了几次培训。

 

也许是很想实际演练一下在品质部潜水三个月学到的功夫,也许是我确实是个善于讲课的人,当时也只是兴趣在起作用,给别人上课是个很新奇的尝试,我做了认真的准备,讲了两次效果都不错。新任厂长过来时,特意问我,是否愿意跟他过去干。我只是很“圆滑”地敷衍了一下他,当时正想着跳槽,没有什么成熟的打算。但厂长很认真地向老总提出了要求,我就被热烈欢送地派到了那个偏僻的鸟都不拉屎的新厂。

 

这样半心半意地加入了一只年轻创业的团队,好在历史确实没有给我犯错误的机会,没有其他单位对我这个嘴上没毛的家伙感兴趣。而毕业一年多的无聊生活也确实让我积累了大量的能量。我很快调整到位了,新厂只有一个厂长,一个内地来的“老干部”负责生产,和我一起来的科大硕士负责工程技术,我负责品质管理。分给我一名老资格的品质技术员,三个检验员,这就是我的人马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拷贝了在品质部学到的管理系统,开始扩张队伍,建立必要的生产品质控制点,加强和完善已有的一头一尾两个检验点。当时主要从四川的技校招工,记得新来员工会列成一队,由我先挑选品质部需要的人,剩余的人全部上生产线。和外方的的合作进展得很快,对方派来的是COMPAQ新加坡公司的人对我们的生产工程和品质管理进行培训和考核验收,当时采用的工厂验收标准是COMPAQ WORLD CLASS SUPPLIER QUALIFICATION,我作为接口部门,这个岗位确实很适合我,英文得到充分使用,同时让我能把ISO9000国际管理标准与业内先进的制造管理标杆企业进行对比研究,之后,我们还和INTELIBM有过一些合作,这给了我近距离学习和观察世界一流制造商管理体系的机会。

 

这段生活持续了两年,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周末泡在车间里了,有多少个整夜赶生产出货而困得躺在地板上打盹,耳边听着生产线气剪的“喀嚓喀嚓”声。那种刚毕业时的雄心壮志终于得到了施展的机会。生产线一条条地上马,产能从每天500套,按1000150020002500的幅度递增,出货量从每月15K增加到100K。现在回想起来,那也堪称“火热的青春岁月”了。在管理的幅度上,我的团队也从5个人,发展到最多时有80多人,一般稳定在70人左右。

 

好在这些年轻可爱的孩子们,就像是一张张的白纸,容易管理而且好学上进。年轻的管理者带着更年轻的下属,这真是一个难得的锻炼机会。尽管作为品质和生产有着天生存在的矛盾立场,我和“老干部”之间打着各种各样的战争,这段经历主要给了我练兵的机会,使我有机会进行整体筹划、安排和调度、控制,增加了很多处理与客户、供应商复杂关系的处理经验,也增长了对于制造业的深入了解。

 

这段经历是我真正走向管理实践的开始,起步很扎实,迈得很稳,成为我日后进入IBM,以及承担更高管理职位的必不可少的一个关键环节。这个机会来得是那么的自然,没有任何征兆,两年的锤炼非常辛苦,这个机会也并不美丽诱人,但回头来看,以后所有的成功都奠基于此。

 

跳出血汗行业

 

1995年夏季,我已经完整地在新工厂建立了ISO9000管理体系,到了九月份我需要做出选择,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去寻找更好的发展机会。我毕业分配时,与这家企业签订的是三年劳动合同,提前离开要支付补偿金。尽管我已经不记得尝试过多少次提前离开,但最终还是顺利地度过了这段浮躁岁月,虽然还非常不成熟,但已沉稳了很多。

 

这个行业实际是劳动密集型制造,技术上已经相当成熟,当时给COMPAQOEM大概每台才能赚二三十元人民币。而每天我们都要残忍地要求员工加班,最后就像挤海绵似地一点点提高出货量。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每天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手指像机器人似的插啊、拨啊、剪啊、焊啊,我看不出这样的工厂有什么前途。我已经在有限的条件下努力地做了尽可能多的事了,工厂的效能提高的空间似乎只能建立在这些年轻人的血汗之上了,当然,让我欣慰的是,我终究是培养出了几个满意的基层管理者,他们这么年轻,迟早都要回家或者去做别的营生,我觉得挺有成就感,而我在这样的日落行业和血汗工厂里也不会有更大的前途。

 

最终促使我离开的还是因为人事变动,工厂厂长随着地位的提升,和总工有了利害冲突,而老总似乎也意识到重心偏移带来的大权旁落的可能。老总很戏剧性地发动了一次冲锋,一夜间解除了厂长的“武装”,名义上是提升那位“老干部”为副厂长,实际意图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后来事情的演变就是常见套路了,厂长与副厂长对着干,厂长走人。而我也年轻气盛,加上从来都比较蔑视这位只会钻营的“老干部”,没理会他对我的小恩小惠,带着一些意气的成份,跟老板面对面冲突了几次,那个事件发生在八月间,九月份我着手撤退前的准备工作,十月份,也就是合同到期后的一个月,正式向公司提出了辞职。

 

深圳的秋天多雨,那一天黄昏回到宿舍,天变得黑沉沉的,电闪雷鸣,很是可怕,当时我也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否正确,心里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