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重点图书,岂可如此粗制滥造?
李 壮 鹰
最近注《汉志》,照例先找一些最新的译注成果来参考,不期然喜获一部巨著《二十四史全译》,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出版,许嘉璐主编。该书装祯精美,布面烫金,十分豪华。各分册书于卷前最显眼处赫然标示:
本书列为:
国家出版规划重点图书
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重点项目
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重点规划项目
于是我如获至宝,携回其中一部《汉书》今译,准备枕藉而览之。然开卷一读,却着实吃惊不小:全书不仅颇多生硬含糊,窒碍难通之文,其释义的明显谬误之处,亦随处可见。
对于这样一部由领导人主编的、重点+重点+重点的、权威性极高的、普及性很强的、发行面甚广的巨著,我不想做、也恐无资格做全面评价,这里只就《汉书·艺文志》的有关译文提些商榷。我这篇商榷之文的体例是:先列原文,再列译文,最后说我的鄙见。陈鄙见时也只纠重点的错误,至于译文中其它方面的问题,读者自能见出。
【《汉书》原文】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1)。左史记言,右史记事(2),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3)”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4),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5)。《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於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6)。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榖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榖梁》立於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
【《全译》书译文】
(1)其目的是以此使君王言行谨慎,其言行可为民之法则。
(2)左侧史官记其言,右侧史官记其行。
(3)夏礼我能说出来,但杞国的就不能全面验证了;殷礼我能说一说,但宋国的就不能全面考证了。文献足够的话,我就能加以考证。
(4)所以让左丘明观看了他们的历史记载,根据所行的事情,依照人道,用成就来建立功赏,根据失败来加以责罚。
(5)所以研究本来的事实而加以解释,昌明孔子是不用空言来解释经文的。
(6)春秋所贬损的当代君臣,有权威势力,他们的事情就写进了解释中,因此这本书就被隐藏起来了,没有宣扬,用来避免遭到当时的灾难。
【纠谬】
(1)《全译》对原文的“法式”二字失校。按王念孙《读书杂志》卷五云:“法式”为“法戒”之误。“言行之是者可以为法,非者可以为戒,故曰慎言行,昭法戒”。按王说是也,《汉书·刘向传》:“数上疏言得失,陈法戒”,为其用例。古史官对君主言行的记载,有褒扬,也有批评,褒扬的可以作为榜样,此谓“法”。批评的可作为儆示,此谓“戒”。
(2)《全译》把“左史”讲成左侧的,“右史”讲成右侧的,大概是出于译者的想象。按古代设官常常一位而设二员,相当于现在的正副二职。如傅、相、御史等等皆如此,故官之左右,只是对二员的分称,并非一个站在左边,一个站在右边。时代不同,左和右主次关系不同,具体分工也不同。按《大戴礼记·保傅》载古天子“失度则史书之,工诵之,三公进而读之,是天子不得为非也。”并未言左右史的分工。而《礼记·玉藻》则谓:“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与此处所言的“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分工互倒。《后汉书·荀悦传》载其上疏:“古者天子诸侯有事必告于庙,朝有二史,左史记言,右史记动。动为《春秋》,言为《尚书》。君举必记,臧否成败,无不存焉。”所言左右史分工与《汉书》合。而《孔丛子》记博士谏陈胜语:“古者人君,外朝则有国史,内朝则有女史,举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以无讳示后世,善以为式,恶以为戒。”则与《礼记》相合。按,关于史者记录天子言行之事,实乃古时传说,它反映儒家欲以儒学来规范天子行为的一种理想,至于左、右史职能分工说法之差别则无关宏旨也。清人孙志祖《读书脞录》卷五曾考古人有关孔席墨突的说法,举《文子》、《淮南子》、陆贾《新语》、刘昼《新论》皆作“孔子无黔突,墨子无煖席”;而班固《答宾戏》、赵歧《孟子章指》、庾信《五张寺碑》、韩愈《争臣论》却孔、墨相倒,作“孔席无煖,墨突无黔”。孙氏最后论曰:“此事为孔为墨,本不必有定也。”左右史之异说正可等视之。
(3)《全译》的译文错误,属于望文生义。按此语出于《论语·八佾》。颜师古曰:“《论语》载孔子之言也。征,成也;献,贤也。孔子自谓能言夏殷之礼,而杞、宋之君,文章、贤才不足以成之,故我不能成此礼也。”孔子是主张恢复夏殷之礼的,他能细数二代的礼文,而春秋时杞国是夏人的后裔,宋国是殷人的后裔。照理说,在宋、杞两国,孔子是可以指导国君重建夏商的礼制,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的,但遗憾的是二国之国君为夏商的不肖子孙,他们的学识才能有限,不足以承担此任,故孔子叹之。译者把“文献”理解成现代意义的文献资料,把“征”讲成“考证”,是犯了以今度古的错误。实际上,“文献”一词,到了近古,才有现代文献的意义,先秦时人们还没有这个概念。
(4)《全译》译文错误、模棱。按《左传·昭公二年》载: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曾见《鲁春秋》,叹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今乃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此可见鲁史记的“礼文”与“有法”。鲁国曾为周公的封地,故其史官纪事之法尚存古代之遗风。左丘明为当时鲁国史官,阅览、增削鲁史必因左氏而为之。所以这里说,孔子是先与鲁国太史左丘明一起参考了鲁史记,而后才因旧史而作成《春秋》的。译文译成“孔子让左丘明观看历史记载,而作春秋”,则《春秋》就成了左丘明作的了。所云“据行事,仍人道”,乃谓孔子之《春秋》并非另记它事,而是因袭鲁史记中所记之事件,沿用其中所记人物的言行
。“因兴”、“就败”云者,谓《春秋》中并不直接说出作者对所记事物的态度,只以对善举终能兴盛的记述来表示褒赏,用恶行终必败亡的记述来表示惩罚。译文译成“用成就来建立功赏,根据失败来加以责罚”,表示译者根本没有读懂这段话。
(5)译文不通。“论”,不是研究,而是绎理、编辑。“昌明”,不知所云。论本事,是说左丘明以《春秋》的简略记载为脉络来编成事件的详细本末,以成《左氏春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云:“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於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说的就是这个过程。又,孔子之所以作《春秋》,寓褒贬于记事之中,除了避免当时执政的“乱臣贼子”的迫害,也因为他认为对具体事物的叙述要比直接的说教更容易被接受、更能给人以深切鲜明的感染。《史记·太史公自序》:“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马贞《索隐》:“案:孔子之言见《春秋纬》,太史公引之以成说也。空言谓褒贬是非也。孔子言:我徒欲立空言,设褒贬,则不如附见於当时所因之事。”这些都是《艺文志》所依据的材料。
(6)参上条纠缪。《全译》显然没有搞清原文的意思,故译文不知所云。
【原文】
法家者流,盖出於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易》曰“先王以明罚饬法”, 此其所长也。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於残害至亲,伤恩薄厚(1)。
【《全译》书译文】
(1) 只施行刑法而想达到太平,以至于残害至亲,恩将仇报。
【纠谬】
(1)恩将仇报是个道德范畴的概念,用来说明酷法对亲情的破坏极不合适。《汉书·薛宣传》引当时谚语:“苛政不亲,烦苦伤恩”。“伤恩”者,断绝亲属间之恩爱也。薄厚,颜师古注:“变厚为薄。”周寿昌《汉书注校补》:“颜解未晰。此即《大学》所谓‘于所厚者薄’之意,盖专指秦商鞅、汉晁错以为说。”按古代儒家尊崇宗法,故极重亲情,于问狱,倡“子为父隐,臣为君隐”;讲“为尊者讳”。也正出于这种观念,故他们认为法家用法不恤亲情为绝恩、寡恩。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云:“法家不别亲疏,不疎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矣。”
【原文】
名家者流,盖出於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其所长也。及譥者为之,则苟钩鈲析乱而已(1)。
【《全译》书译文】
(1)等到那些专门揭发他人隐私的人来从事名家活动,就只能是增添乱子罢了。
【纠谬】
(1)译文错误。“譥者”不是揭发隐私的人,“钩鈲析乱”也不是增添乱子。按颜师古注:“譥,讦也。” 譥者,谓以诡辩之术互相诘难者。鉤,曲也;鈲,破也。钩鈲析乱,谓屈折常言、离析正理的诡辩之言、刁钻之论。名家中如公孙龙子与惠施之流,专以名言逻辑上的诡辩为务,如“白马非马”“卵有毛”“鸡三足”之类,即所谓 “钩鈲析乱”。这是对惠施等名家、辩者的批评。按《庄子·天下篇》谓辩者“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亦谓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庄子所谓“舛驳”,司马谈所谓“苛察缴绕”,都与班固这里的“钩鈲析乱”意近。
【原文】
墨家者流,盖出於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1);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2); 选士大射,是以上贤(3);宗祀严父,是以右鬼(4);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4);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5);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
【《全译》书译文】
(1)这种人住在以柞木作椽子的茅屋里,因而崇尚俭朴。
(2)赡养三老五更,因而他们博爱。
(3)挑选士子举行大射礼,因此他们尊重贤能的人。
(4)祭祀祖宗尊重父辈,因而他们迷信鬼神。
(5)顺应四季而行,因此他们不信命运,
(6)以孝来昭示天下,因此他们对他人就求其同。
【纠谬】
(1)译文理解错误。按墨家尚节用、贵俭朴、重贤才、信鬼神,而他们这些主张都是通过对古制的标榜而提出的。班固下文所举的“茅屋采椽”、“养三老五更”等等,皆引自《墨子》一书中对古制的介绍。“茅屋采椽”,当是《墨子·节用篇》中对古帝王朴素居处的论述,用以支持他的贵俭之说。故班固说墨者“茅屋采椽,是以贵俭”也。今本《墨子》无“茅屋采椽”之语,是晋以后亡佚。按皇甫谧《帝王世纪》云:“墨子以为尧堂高八尺,土阶三等,毛茨不剪,棌椽不斫,夏服葛衣,冬服鹿裘”。可见晋时所见之《墨子》尚有此句。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云:“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棌)椽不刮(削),食土簋,啜土刑(以陶土为饮食之器),粝粱(粗粮)之食,藜霍(豆叶)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虽未言出处,但看《帝王世纪》之文,知其论必出自《墨子》无疑。译者将墨子所介绍的尧住茅屋,说成墨者自己居住,是错误的。
(2)“养三老五更”二句亦同前条。传说古代帝王在学校中供养老人,并亲自为之服务,以示敬老之意。“更”为“叟”之误,三老五叟,泛指多名老人。《礼记·祭统》:“食三老五更于大学,天子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所以教诸侯之弟也。是故乡里有齿,而老穷不遗,强不犯弱,众不暴寡。”这里班固说的“养三老五更”,当也引自《墨子·兼爱篇》。今本《兼爱》虽佚具体词句,但其大意尚在:“昔者文王之治西土,……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少失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墨子以转述古代养老之事来表示自己的“兼爱”的观点,故曰“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
(3)“选士大射”二句亦同。古有射礼,以比赛射箭来选拔士人,体现对贤才的重视。今本《墨子·尚贤篇》:“自墨子言曰,譬如欲重其国之善射御之士,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善射御之士将可得而众也。”是述其事。
(4)“宗祀严父”二句意亦同。如淳曰:右鬼,谓信鬼神。《墨子》有《明鬼篇》,力主有鬼神,其论云:“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国之父兄慈孝贞良者,以为宗祝。故古圣王治天下也,必先鬼神而后人也。”
(5)“顺四时而行”二句,《墨子》有《非命篇》,强调事在人为,反对命定论。所谓“顺四时而行”,不见于今本《墨子》。也是亡佚的缘故。
(6)“以孝视天下”二句,颜师古注:“视,读如示。”《墨子》有《尚同篇》,强调治国者对善行的提倡。上作恶,百姓必同效之;上为善,百姓亦同效之。《墨子》古本当有先王以孝示天下,天下同之的记载,今本轶失耳。《全译》的译文把《墨子》所述的先王的种种作为全部讲成墨家自己所为,于是所译之义就窒碍难通了。
【原文】
杂家者流,盖出於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1),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2)。
【译文】
(1)懂得国家体制有这些家和派,预见治国没有不贯通。
(2)等到放纵的人来参与,就会漫无边际而无所依托。
【纠谬】
(1)译文错误,这两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国之机构体制之有兼通众学的议官,正可见王道之治于百家之说无不贯综也。按议事之官为古代所常设,《周礼》中虽不见“议官”之名,但传说古天子所立之太师、太傅、太保,实为后世议政官之嚆矢。据秦汉典籍载,春秋之后君王召议之事渐多,如《管子·桓公问篇》载有“非上之所过”的“啧室之议”;《汉书·郊祭志》载秦始皇屡召儒生议事。汉建国后,国之政事如立君、储嗣、封建、功赏、郊祭等等多付之公议,召议者除大夫、博士外,又专置议郎之官。而一国之事千端万绪、纷繁多样,故参议者须博通百家之学。这两句是从另一面来说,谓王道之治也需要百家之学的参与。
(2)“荡”,不是“放纵”,是《庄子》所谓“百家之说,流荡忘返”的“荡”,谓不知控制、走入极端也。漫羡,钱大昭《汉书辨疑》:“漫羡犹漫衍也。”谓知识散漫无统。归心即心之所归,也就是主见。故所谓“漫羡而无所归心”者,是知识散漫而失掉主见的意思,这正是杂家的弊病。
【原文】
农家者流,盖出於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1),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 二曰货。孔子曰“所重民食”(2),此其所长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誖上下之序。
【译文】
(1) 致力于农业和蚕桑。
(2) 孔子说:所重视的是百姓的食物。
【纠谬】
(1)劝是提倡、鼓励;不是致力。
(2)孔子这段话出于《论语·尧曰》:“曰……所重:民、食、丧、祭。”按此乃孔子所述商汤王讨伐夏桀时的告天之辞,何晏《论语》注引孔安国曰:“重民,国之本也;重食,民之命也;重丧所以尽哀;重祭所以致敬。”故“重民食”,是重民和重食,不是重民的食。
【原文】
从横家者流,盖出於行人之官(1)。孔子曰:“诵《诗》三百,使於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3)。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4)。
【《全译》书译文】
(1)纵横家学派,当出自接待贵宾之官。
(2)又说使乎使乎,是说使者应当权衡事情,见机行事,接受使命但不接受言辞。
(3)等到邪恶的人来加以从事,就会重在弄虚作假而抛弃诚信。
【纠谬】
(1)翻译错误。行人,不是接待贵宾之官,而是古时各国间的使者,《周礼·秋官》有大、小行人,皆掌朝觐聘问,即管理内外之使也。春秋后,行人即使者。《管子·侈靡》:“行人可不有私”,注:“行人,使人也”。又同书《小匡》:“隰朋为行”,注:“行谓行人也,所以通使诸侯。” 战国时苏秦倡联合六国之力以抗强秦,称为“合纵”,张仪倡投靠强秦以攻其他弱国,称为“连横”,苏、张之流统称纵横家。他们经常来往于各国之间,与前代行人所务相近,故说他们出于行人。
(1)译文含混不清。“使乎使乎” ,语出《论语·卫灵公》:“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按,孔子言“使乎使乎”,是夸使者出言得体,不辱使者之命也。盖使者离君在外,国命集于一身,其断事只能靠自己随机应变,其言辞只能靠本人因宜而发。此谓之“权事制宜”。《春秋公羊传·庄公十九年》:“聘礼,大夫受命不受辞,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 使者虽在国内受命出使,但出国以后的辞令应对却不可能在国内拟定,要靠临时反应,此谓之“受命不受辞”。又《仪礼·聘礼》谓聘问之言:“辞无常,孙而悦”,亦此意也。而纵横家之机智雄辩,反应敏捷,因宜而言,皆与使者颇为相似,这是班固对纵横家的长处的肯定。
(2)译文将“上诈谖”翻成“弄虚作假”,实为失伦。按谖,诈也。上通尚。“上诈谖”者,谓纵横家之言,以诡诈为尚也。
【原文】
小说家者流,盖出於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1)。
【译文】
(1) 如果有时有一句话可采用,那也是草野狂夫的议论。
【纠谬】
(1)译文不达意。按,刍荛,采薪之人。《诗·大雅·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郑笺:“古之贤者有言,有疑事当与薪采者谋之”。狂夫,狂愚之人,《诗·齐风·东方未明》:“折柳樊圃,狂夫瞿瞿”,《汉书·盖宽饶传》:“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刍荛狂夫之议,喻微贱者之言犹可采也,《淮南子·主术训》:“虽在褐夫刍荛,犹不可弃也。”
【原文】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於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1),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 《易》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2)。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癒於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
【译文】
(1)各自坚持自己的学说,崇尚他们好的一面。
(2)即使有弊端,综合他们的要领,也是六经的支和流的关系。假使这个人遇到明王圣主,得到他们公正对待,就都能成为辅佐君王的大臣之才。
【纠谬】
(1)善,擅也,不是“好的一面”,而是各家自己觉得得意、拿手、擅长的一面。按诸子之学皆私家学说。最古时学在官府,无所谓私学,后世的各种学术,皆蕴藏于整个官学之中。私学产生于官学解体之后,东周后王权式微,官失其守,故学术下于士人,其时之诸侯国,亦好恶殊方,悬格以待学者,于是百家竞起,各驰其说以要其君。而要取得国君的欣赏,必须发挥自己的特长,故才有“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所善”,是各家认为擅长的。“崇”也不是“崇尚”,而是自我抬高,相当于今语的自吹、自我炒作。
(2)“支与流的关系”怎么讲?出版社的编辑懂吗?主编懂吗?译者自己懂吗?不懂,为什么这样写、这样编、这样印?《艺文志》这段话,把它读明白、写明白并不困难。原文的意思是说:诸子各家,虽各有缺点,但他们总的旨归还是一致的。他们不过是《六经》的不同支流而已。如果这些学派能碰上圣明之君,各派得到公正的整合,则皆可成为国家不可或缺的重要辅佐。
【原文】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1),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2)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3), 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3),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後,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於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後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原本衍人字,据王念孙《读书杂志》所校及《法言》原文删)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4)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於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於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
【译文】
(1) 不能歌唱而只朗诵就叫作赋。
(2) 爬到高处能作赋可以当大夫。
(3) 以精微的言语来互相交谈。
(4) 就像孔氏的门人使用赋一样,就有贾谊升堂相如入室了。如果他们不用赋又怎样呢?
【纠谬】
(1)《艺文志》这里所说的“赋”,是动词,并不是后来辞赋的赋,它是追溯“赋”这个名称的起源。先秦《诗三百》为乐歌的歌词,故它既可以歌唱,也可以口诵,《墨子·公孟》云“诵诗三百,歌诗三百,弦诗三百,舞诗三百”,足见《诗》之可歌可诵也。而古人称诵诗为“赋”,赋者铺也,谓陈诵铺叙其辞也。《楚辞·招魂》:“人有所极,同心诵些。”王逸注:“诵,赋也。”《左传》多有“赋诗言志”的记载,即朗诵诗句以表示心意。不过,《左传》中所谓“赋诗”并不完全是口诵前人的作品,也有的是指自己作诗,如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载郑庄公见母,“公入而赋:‘大邃之中,其乐也融融’”是也。故郑玄《郑志·答赵商问》云:“凡赋诗者,或造篇,或诵古。”但尽管是“造篇”,也该是即时地用嘴吟诵出来,等于后世的即兴口占。而只诵不唱,其作品的体制自然也就与乐歌分流,于是在乐歌之外便产生了辞赋之体。
(2)“爬到高处能作赋可以当大夫”,译文比较搞笑,将登高说成“爬到高处”,将“赋”说成“作赋”,都不正确。按《诗经·齐风·定之方中》“毛传”云:“建都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记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故可为九德,可以为大夫也。”《艺文志》的引文出于此。“毛传”的话讲的是古代对士大夫文才的重视,谓士人值建国占卜时能作卜辞,田猎时能发布号令,制器时能拟写铭文,出使时能随机造其应对辞命,登高时能吟诵诗句,发兵征讨时能作誓词,游山川时能说风土故实,丧葬时能作死者的生平纪实和诔文,祭祀时能作告神之祝语,具备这九种本领,方可胜任大夫。章太炎《国故论衡》卷中对“登高能赋”有具体解释:“登高孰谓?谓庙堂之上揖让之时。赋者孰谓?谓微言相感,歌诗必类。”他把登高能赋与春秋时的赋诗言志联系起来,其说是可通的。依此,则“赋”不是作辞赋,而是吟诵诗句。
(3)“微言”不是“精微的语言”,而是婉曲深微而不径直之言,微与幾古音近,义亦相通,都有隐蔽的意思。《左传》中记大夫在聘问燕饮中的礼仪性的话语形式,是“赋诗言志”,即不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思,而是朗诵几句《诗》,把自己的本意藏在《诗》里,此谓之“微言”。诵诗以暗示对方,让对方去体会言外之意,此谓之“相感”。故“相感”也不能翻成“互相交谈”。
(4)译文错误。这是扬雄《法言》中的一段话,意思是说:如果当年孔夫子的门内提倡作辞赋的话,那么贾谊和司马相如这样的辞赋家,就可在孔门升堂入室了。怎奈得在孔门是不提倡写赋的!这话表示扬雄对司马相如这些辞赋家的讽刺,认为他们没有资格进入圣贤之门。译文的译者没有读懂扬雄的话。
打住吧!类似以上的错误,在《汉书》全译一书中比例究竟有多大,我没看完全书,故不能统计。但单就我看的《艺文志》的这些条来讲,几乎每一条都有错误,而且多数都不止一处,有的几百字的条目,译文的错误竟达到六七处。我看过许多粗制滥造的书,但这样粗这样滥的书确实很少见到。二十四史是我国古代典籍中的瑰宝,《汉书》属前四史,是宝中之宝。古籍整理本来是件好事,是弘扬中华文化,造福子孙万代的宏大工程。但整理工作不负责任,粗制滥造,则是对文化遗产的践踏,它是不可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