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长诗《青海青,黄河黄》[2]
洪烛
飞越青海
天上有云,水里也有云
和我脖子上挂着的哈达连在一起
想模仿鸥鸟,在云端飞行
低头寻找自己倒映的身影——
嘿,经历了风雨,他还是那么年轻!
打造一座雪山需要多少白银?
青海湖畔的油菜花看得我眼晕
像溶化的黄金……没有人打听
我来自香港还是北京,过去的故乡全部失效
记住飞机降落的地方就可以:西宁!
来了就不想走,走了还想再来
你不属于它,它却属于你
越近的地方越远,越远的地方越近
我跟放羊的卓玛是邻居
每走一步,都踩痛大地的神经
该怎么说呢:我不是个仙人,却来到仙境
另一个卓玛
刚刚告别新疆的古丽
又见到青海的卓玛
新疆有一个又一个古丽
青海有一个又一个卓玛
一朵又一朵花,在不同的地点
共用着同样的名字
我喊一声,会有
多少姑娘答应?
在那遥远的地方,王洛宾遇见卓玛
遥远的地方变近,我遇见我的卓玛
放羊是一个卓玛,剪羊毛是另一个卓玛
唱歌是一个卓玛,听歌是另一个卓玛
这么多的卓玛,让我看不清
让我数不清
一个卓玛感动了我
另一个卓玛,感动了她自己
互助县土族的篝火晚会
篝火在舞蹈,而舞者在燃烧
彼此都找到自己的影子
篝火在舞蹈,不到天亮
想停也停不下来
舞者在燃烧,有多热
她心里知道
互助县的露天晚会,旁观者是可耻的
我想加入进去
多一个,不多
少一个,不少
如果我是篝火,你来做我的舞伴
如果你是舞者,我就是你的燃料
舞者在燃烧,而篝火在舞蹈
我对你眨眼,你冲我笑……
我的高原反应
“来到高原而没有反应是有罪的?”
虽然我的表情那么无辜
有人感到脑袋大了一圈
有人胸口压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有人走路慢了半拍,腿上像绑着沙袋……
只有我喊着还不够高,还不够快
希望盘山公路多绕几圈
把头顶的那朵云捆住
同伴们说:你的体格适合做登山队员
属于海拔越高越精神那种
登山队员终将被最后一座雪山挡住
甚至被新添加的一根鹅毛压垮
在青海刚察的金银滩,看见藏女卓玛
(她是哪位土司的外孙女?她的妈妈
曾醉倒流浪歌手王洛宾?)
我的血液起了化学反应,我的嗓子
如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缺氧而点不着了
短暂的失语、失明、失聪、失忆之后
新的歌王就要诞生了!“即使失恋
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得到一支好歌曲……”
在藏民家
用牛粪饼取暖的人们
有着最干净的火
最干净的灰烬
喝一口青稞酒
闻一闻火堆里散发的青草味
从里到外,不再怕冷
你也一样,跟他们围坐在一起
在火焰撮合下
连你的影子,都加入另一个家庭
借着火光洗一把脸吧
为了对得起他们最干净的表情
可能的话,把心也掏出来
洗一洗。牛粪饼点燃的火
浓郁的青草味,比香皂还要灵!
青海的油菜花
青海的油菜花,在南方的油菜花
谢了的时候,才开
青海的春天,比南方的春天
要来得慢几个月
也许它原本就从南方赶来
一路催促着油菜花,如同游牧者
驱赶羊群,从一块草地换到另一块草地
春风构成一列漫长的火车,车头驰进西宁
车尾巴说不定还留在杭州
想到这个比喻,风声在我耳中
变成车轮哐当哐当的碰撞,沿途吆喝——
快开花呀,快开花呀,再不开就来不及了……
可不是嘛,我来青海看见油菜花
仿佛参加一位老姑娘的婚礼
日历已标明是立秋了
她呀真有耐性,等到雪化了、草青了
人们看傻眼了,才隆重地把自己嫁出去
喊叫水
除了喊叫水,还能喊叫谁?
还有谁比水更尊贵?
冒烟的嗓子眼,喊叫救命的水
这一个字,比唐诗三百首还管用
比“芝麻开门”还虔诚,比阿弥陀佛还神圣……
喊着喊着,渐渐忘掉谁是水,或水是谁
小时候喊爹喊娘,长大后喊叫水
耗费更多的感情
在柴达木盆地,我喊破嗓子
没人听见,也没人答应。水躲到了哪里?
盆地仿佛乞讨的空碗
举到半空中,接着……
却怎么也没接到从天而降的硬币
水比有钱人还要无情,不舍得下一滴雨
做了一辈子沙漠,用沙哑的嗓音喊叫水
给孩子起名,偏旁部首最好有三点水
我住的村子,索性命名为喊叫水
谁给我写信,等于替我喊叫水
能多喊几遍就多喊几遍
喊来喊去,喊你喊我,其实都在喊叫水
只可惜水天生就是聋子,听不见有人喊它!
江山是你的
昨天走了四百里
今天走了五百里,终于碰上一位
古典英雄:一头野牦牛,横穿公路
拦住我们的面包车
急刹车。心悬到半空
需要买路钱吗?还是招呼我等下车决斗?
连按喇叭的勇气都没有了
它红着眼睛瞪了半天
见陌生人没有应战的意思
才甩着尾巴慢悠悠走了
算是放我们一码
在青藏高原,总算遇见一位活着的王爷
那架式使我们不敢否认
这是它老人家的地盘
“江山是你的,借个道总可以吧?”
幸好它对这类有借有还的事
还挺大方的
野牦牛
你信不信,它随时可以变成雕塑
低头吃草,或者扭着脖子看我
任何一种姿态都透露青铜般的尊严
你尽管认为它是傲慢的
仅比雕塑稍快一点点
以证明自己是活着的
换一个角度打量它,获得新的发现——
两只弯曲的角,总有点别扭
似乎还可以摆正一些
粗糙的皮毛微微放光,沾满草屑
像正在等待加工的毛坯
还闲着干嘛,伸手去抚摸一把,留下指纹
有本事的话还可能改变它的造型
那变得驯服的表情是你塑造的
如果愿意,把它牵回家
当成一尊真正的塑像来供养
惟独那根偶尔摇动的尾巴
泄露出自己不安的秘密
目光
一只藏羚羊在奔逃时
被我的目光绊倒
就地打一个滚,爬起来接着跑
它没有受伤
可我的眼睛被撞得很疼
它为什么怕我?为什么怕人看见?
莫非把我的双眼也当成枪口
却不知道这里面射出的不是贪婪
而是怜悯
唉,该怎么让它知道呢?
酥油茶
热爱茶道的人
喝惯绿茶、红茶、茉莉花茶
乃至正红火的普洱茶
来到青海,碰见酥油茶
没有一点办法
陆羽的《茶经》是否写到它?
没有的话,就由我来补写吧
可是,写什么呢?
即使我认识它了,它认识我吗?
就像养惯宠物,猛然遇到一头
未驯服的兽,没有一点办法
不知该宠它呢,还是该怕它?
从酥油茶品出浓郁的野性
颠覆了一个汉人头脑里的茶文化
“即使会背诵唐诗宋词,在诗经或楚辞面前
有类似尴尬:那里有倍感生涩的古文字
酥油茶,估计在诗经或楚辞的年代
就有了吧?”
黄河的枕头
我枕着黄河入睡,没有想到
黄河也有自己的枕头
青藏高原塞满雪花的鸭绒
拍打一下,枕在上面
可以美美地睡一觉
醒来,已到了入海口
没谁来得及打听
它梦里有什么?是否梦见
枕着波涛入睡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