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爱情------读《古诗源》掉书袋


(这又是给《和雅》写的,大概刊出了吧。)

 

古爱情

 

#陈大阳

 

罗大佑的《恋曲1980》吟唱道:“爱情这东西我明白,可永远是什么?”永恒的爱情是个矛盾的命题,人永远向往很难得到的东西,而所谓永恒、永远大概是人赋予爱情的最难达成的愿景。

 

爱情中掺杂了太多的不是爱情而又像是爱情的东西,说爱情是什么比说爱情不是什么要难得多。这种介于生物学和社会学之间的伟大的人类情感中总是隐约着色情、亲情、激情、温情种种情愫,很难提纯出单一纯粹的爱情。水至清则无鱼,爱至清则无情。无论如何,人渴望得到这种浓烈的情愫混合物,一旦得到便渴望永恒拥有,即便无法永恒也要“刹那永恒”,可又常常“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古往今来吟唱爱情的篇什浩如烟海,大抵不出渴望爱情、得到爱情、失去爱情的范围,其间又总是和永恒有关系。“唐诗宋词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也许是因为读得少的缘故,总觉得汉和汉以前的诗更有味道,可以想见那时情愫的古艳和坦荡。《诗经》里的爱情自不必说,最近翻看沈德潜的《古诗源》,也稍稍留意那些不常见的古辞,更是感叹现代人连体质带情愫的退化,比起古人的生猛浓烈来,就显得多少有些文弱稀薄。古人的爱情比起我们向生物学和社会学这两个方向跨得要远,自然坦荡地好色和功利,没有任何“柏拉图”的意思。

 

汉高祖《鸿鹄歌》: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缯缴,将安所施!

 

汉高祖宠爱戚夫人,想立她生的赵王如意为太子。吕太后强迫张良出计,请了商山四皓来辅佐太子,羽翼已就。戚夫人涕泣,汉高祖说:为我楚舞,我为若楚歌。这歌慷慨无奈,里面有爱情。这爱情是厌倦了旧爱之后的新欢。

 

窦玄妻《古怨歌》: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窦玄的妻子可没有吕太后的手段,状貌绝异的夫君要赐配公主而自己被休掉时,只能哀婉地寄上这首歌。辞至简而情至深,时人怜之,我亦怜之。

 

卓文君《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比窦玄妻强势、但没有吕太后强势的卓文君极富文采,早年间同甘共苦的司马相如竟然想娶妾,卓文君一曲歌咏软中带硬,相如乃止。吕后用计,文君用歌。相如纵无爱情,难舍温情。

 

乐府歌辞《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窦玄妻婉约,卓文君雅达,这位姑娘豪放,爱的誓言轰轰烈烈,不管不顾,不假修辞,令今人汗颜。

 

 乐府歌辞《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飕,东方须臾高知之!

 

要爱就轰轰烈烈,要断也痛痛快快,豪放女怨极而怒,怒意淋漓,千载之下,犹闻其声。虽无心计,情感动人。沈德潜的批注则揭示了古人爱情和政治的微妙关系:“此亦人臣思君而托言者也。”今人看了就有点费解。

 

李延年《歌一首》: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能歌善舞的李延年为汉武帝献这曲艳歌,汉武帝心动:真有这样的妙女子吗?结果李延年的漂亮妹妹水到渠成地成了宠爱万千的李夫人。李夫人不幸早死,临死前求汉武帝照顾其家人,并坚决地不让汉武帝看到她憔悴的面容,绝情的背后是心计。

 

 汉武帝《李夫人歌》: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

 

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方士齐少翁就说能把她“请”回来以慰相思,结果就隔着帐子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看见“李夫人”姗姗而来翩翩而去。汉武帝且慕且悲,不觉吟唱。富有四海,难舍一情。这大概是他忙着求仙之前的事。

 

张衡《四愁诗》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锈缎,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张衡郁郁不得志,以爱情说政治,东南西北地愁,愁好东西够不着“心上人(君)”。如果不谈政治,只谈爱情,这首“情诗”自是满眼琳琅满腹悱恻,只可惜太工整太诗意了。

 

汉以下的爱情诗也感人也动心,但总觉得太美了一点,少了一点古艳和坦荡。当然,一些竹枝词式的民歌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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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

 

鲁迅《我的失恋》:

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想去寻她人拥挤,仰头无法泪沾耳。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壶庐。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想去寻她河水深,歪头无法泪沾襟。爱人赠我金表索;回她什么:发汗药。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摇头无法泪如麻。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鲁迅的这篇“拟古的新打油诗”当然拟的是张衡。他说:“《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啊呀啊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吧’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

 

附二:

 

李之仪《卜算子·思君》: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前不久吃一位朋友小孩的满月酒,女的江西,男的江苏。席上一人说:“她住长江中段,他住长江尾。”男的说:“她的洗脚水,我的饮用水。”女的说:“饶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杯盘狼藉,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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