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系列——雨和两


 

 文化是个生命体,它的发展是一个生命的进程,它有自我调整的机制,有愈合伤口的本领。一个花瓶被碰掉了一块,一万年也长不上;但一棵树被划一道裂口,几年之后自会愈合。文化的这一特征,能维系自身的完整,但也因为它对裂变有弥合作用,也会给研究者对历史原貌的客观的追寻造成蔽障。

我这里举个很小的例子:有个成语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出自《战国策》中的一个寓言故事。河里的蚌出来晒太阳,鹬鸟要啄它的肉,被蚌紧紧的夹住长嘴,双方相持不下。鹬说:“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必有死蚌!”蚌说:“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必有死鹬!”二者各不相让,结果让渔翁把它们俩都抓住了。

今本《战国策》记述鹬鸟的话,即作“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必有死蚌。”蚌生在水中,不能长期缺水。而古传鹬鸟又能知晴雨,故它以近来无雨相威胁:你长久得不到水,必定干死。今本《战国策》所记之语,看起来是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但陆佃在《雅》中引用这个故事,说“今日无雨,明日无雨”的“雨”是古书传写时抄错的一个字,其正本应该作“两”,所谓“两”,是分裂为二,引申为张开的意思。“两”字上边加“廿”,即是“满”之古字,它是“两”的反面,是完整、完满、合一的意思。蚌之两扇壳,靠时开时闔来呼吸,如果老闭着不张开,就会憋死,故云“今日不两,明日不两,必有死蚌”。陆佃这个解释也很有道理,所以长期以来,人们对这个故事的转述,有作“雨”者,有作“两”者,二字并行,不可轩轾。但虽然如此,二者中必有一非。而非者之所以看起来也很近乎是,正是历史文化在发展中能自动愈合自己的伤口的结果。

然伤口虽可愈合,总与压根没有受过伤不一样,它总要落下一点疤痕。所以让细心人看,总能发现不自然的地方。人们发现:鹬鸟的“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必有死蚌”的话,虽在情理上无可挑剔,但在语句形式上却与蚌的答语不合:“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必有死鹬”,鹬字的古音读为“述”,过去管“天气预报”的儒士,都戴着鹬冠,而古《传》中说:“知天者冠述”,可见鹬、述音同而通假。这也就是说,蚌的答言“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必有死鹬(述)”,是一段韵语。此正符合古人讲说故事时多取叶韵的语式。答言既为韵语,出语也应该有韵,而“雨”与“蚌”韵不叶,所以原本必为“两”字,方能与“蚌”相押也。再者说,鹬与蚌相持,其尖锐的矛盾在于蚌的壳和鹬的嘴,只因蚌壳不开,鹬喙才不得出,故鹬最关心的是蚌壳的开合,正如蚌最在意的是鹬喙的出入,这就决定鹬不可能离开对自己有严重的现实威胁的蚌壳去谈雨,它急于脱身,故直说蚌壳,令其放开也。

重申一下结论:古代的文本媒体落后,流传中常常会发生错误,对于某些错误,文化发展的代偿机能虽有弥合的功能,但总会留下漏洞。读书只要细心,必会找出事物的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