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曾在河南安阳待过数月。一天，我和朋友散步在殷墟之旁、洹水之上。面对缓缓东流的古老大河，我想知道当年被朝廷罢官的袁世凯“面洹水而居”在何方，于是指着不远处一个绿色村落，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不料朋友只是笑而不答，欲言又止。后来朋友告诉我，那里是郭家湾，当时他们不回答我，是因为这个村名的谐音曾经引发一个故事，担心自己的方言同样会造成笑话。

　　据说，某年，某领导人前往河南视察，拜谒了殷墟之后，也在洹水边上逗留。领导春风得意，忽然发现不远处掩隐在绿树中的一个村落，也是问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当地官员答道：“郭家湾。”由于安阳人说话习惯将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向上扬起，所以领导耳朵里听到的似乎是“国家完”。领导十分诧异，连忙尖叫道：“什么？”那个当地官员提高一级声音回答道：“郭家湾！”领导听罢，心中嗔怒不已，但又怕道破天机，便佯装不在意的样子，稍后却对省里高官耳语道：“我不想再见到他。”下午，领导去外地继续视察，省市高官悉数列队送行，唯独缺了上午那位回答“郭家湾”的人。不久，该地方长官因贪污受贿被撤职查办，锒铛入狱。

　　在安阳的日子里，我几次徜徉在洹水河畔，溯流西上，时而侧耳聆听，尝试着捕捉三千多年前商代繁华帝都的历史余音，时而闭目遐思，幻想着捡拾100年前袁世凯垂钓洹上的记忆碎片。十年来，每当我想起安阳，想起洹水，想起殷墟，我就会想起一个叫做郭家湾的地方。尽管我并没有到过那里，但是一想到这个地方、这个故事，一个显然是坊间乐于演绎的笑话故事，我就会禁不住叹息道：方言谐音也能惹祸。

　　关于郭家湾谐音的故事出处，一时难以考证，然而郭家湾却是一个真实的地名，位于安阳殷墟之东。这块以殷墟而闻名天下的地方，古时候叫做北蒙，后来叫做殷，现在叫做小屯村，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文献可考、并为甲骨文和考古发掘所证实的商朝晚期都城遗址。从商王盘庚迁都于殷，到周武王伐纣灭商，其间255年，这块叫做“殷”的地方是否一直为商朝帝都，现在尚存争议。一种说法是，晚商以殷为都，经历八代帝王共160余年。后来可能因洹水之患，商再次迁都，最后定于朝歌（今安阳之南淇县境内），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就发生在朝歌一带，今天的新乡所在。据说，正是因为洹水之患，殷墟被淹没，大量文物才能得以保存，至上个世纪被发掘出来，而朝歌虽有大量历史遗迹存在，但出土文物却不多。

　　安阳也好，朝歌也罢，我们在这些几乎每一块石头都能讲述历史故事的地方，仍然能够想象3000多年前纣王当政时的盛世场面。纣王即位之初，论其表现，也能称得上英明君主。当纣王南下亲征凯旋而归时，比干率文武大臣，步行几十里接驾。当时的民谣甚至唱道：“纣王江山，铁桶一般”。然而，纣王很快就腐化堕落了。跟他的先王盘庚在北蒙以茅草盖殿、厉行节俭不同，纣王不顾黎民百姓之苦，挥霍无度，大兴土木，朝朝笙歌，夜夜曼舞，沉湎于声色酒乐之中，因而连国都就改名为朝歌了，结果朝廷上下，无官不贪，东南西北，民怨沸腾，终于难逃兴亡周期铁律。

　　末代商都朝歌这个地名，应念做Zhāogē，而非Cháogē，在最新版本之前的《新华字典》各个版本里，都有明确标注。然而，17年前，我偶然观看央视拍摄的电视剧《封神榜》，发现剧中演员从头至尾都把“朝歌”念做Cháogē，而这只是这部片子中语言、文学、历史常识谬误百出的一个最不能令人容忍的例子。

　　纣王无道，商灭周兴，只是封建王朝兴亡铁律的一个典型案例。“国家完”，不是老百姓的谶语，而是统治者的宿命。由英明伟大的武王姬发所开创的周朝，后来也被封建诸侯割据，仅有空架，战火连年，国运多舛，民生维艰，历经春秋战国，终被秦王统一，后形成秦、汉、唐、宋、元、明、清诸朝，直至公元1911年封建帝制被推翻，民国诞生，兴亡交替，无一能免。国家完了多少次，又复兴了多少回，总是一个剥削阶级替代另一个剥削阶级。

　　当我想起有关“郭家湾”谐音的笑话时，我不会忘记曾经隐居在安阳、垂钓于洹水的袁世凯，他在民国大总统的位置上竟然称帝，倒拨历史时钟，废除民主政体，再一次地要“国家完”，其下场是名裂而身败。安阳作为七大古都之一，以其博大的胸怀，既暗藏着历经沧桑巨变的殷墟，也包容了窃国大盗袁世凯的陵寝，因而成为中国历史的博物馆。古老的洹水河，由西往东，从小屯村殷墟，到太平庄袁林，折向北流而去，在工业文明的摧残下，几近干涸，默默地、呜咽地、反复地诉说着国家兴亡更替的故事。

　　一日，我梦游安阳，置身于由林县千万民众组成的水利大军中，挥动铁镐，劈开太行山，引来漳河水，注入洹水河，古老的大地复又山清水秀。忽然，朋友告诉我，首任赢得普选担任市长的辛稼轩老师也来了。稼轩英俊潇洒，中等身材，显然刚刚刮了胡子，比我平时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他穿着印有“可口可乐”字样的体恤衫和一件藏青色牛仔裤，在水利大军一片欢呼声中，大步流星地走向郭家湾水利工程指挥部播音室，对着麦克风，叉着腰，清了清嗓子，然后朗诵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的声音有点象赵忠祥，只是略带一点山东口音，通过高音喇叭，从古老的殷墟传播开来，在中华大地上四处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