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吴思先生讲述“血酬史观”


 

踏上三味书屋二楼,距离演讲还有五分钟,但门口伫立的人群已经表明:我来迟了。就在收到三味书屋邮件当天,一位在许知远课上认识的刘先生打来招呼说,这周是吴思先生的课程。事实也证明,吴思先生果然具有非常的感召力---这直接导致我第一次站着听完讲课。最近一次见到站着听讲座的还是两个多月前秦晖先生的课程。
 
记不得什么时候闻听吴思先生大名,大概是在大二时期,从《书屋》杂志阅读吴思先生的《血酬定律》摘录开始。不过,他当时(包括之后)并不在我的启蒙者之列(这可能同我的涉猎习惯有关,我更偏向于认识直接的社会问题)。我对吴思先生也经历了一个缓慢的认识过程。正值05年王怡等一干人等风靡天涯时,吴思先生也实名注册,他对民主的看法另人耳目一新,我对他的认识则来自跟帖。“原来大名鼎鼎的吴思先生也混迹天涯”,“在我看来,吴思应该算是中国现在最伟大的思想家”……
 
诸此种种。不过,却没有认真读过他的一本著作,包括同样大名鼎鼎的《血酬定律》和《潜规则》。值得一提的是,两个礼拜前去地坛书市,朋友顔尹收获一本《血酬定律》,可惜她因同学聚会抱憾错过了这次讲演。
 
吴思先生的到来也让三味书屋李老板亲自主持。他的开篇评语也是我经历的几次讲演中规格最高的。“吴思先生致力于揭示真实的历史,不惧权势,不惧风险”。
 
吴思先生的话题也从手里的杯子开始了。“我首先问一个问题:大家看这个杯子是什么样的?大家能从这个杯子中看出血来吗?”他剖析到,这个杯子的成本构成了一笔税收,这笔税收用来养活军队、警察、和监狱。一旦抽出这个东西,这个杯子就打变样了(见血了)。
 
演讲的内容分为三个主题:其一是血酬的定义,吴思先生给出的说法是:对暴力掠夺的酬报,这是对生存策略的一种定义。你为了打架而和他打架,这不能归为血酬,因为这不是为了生存;但土匪流氓的烧杀抢掠就是这个范畴,也是吴思先生重点讲述的思想。其二,血酬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简言之,就是当收益大于成本时,血酬定律就会出现。其中涉及到成本和机会成本。第三点内容相对易懂些,即为,暴力掠夺不创造财富。
 
曾经有人驳斥过吴思先生的血酬定律,认为人是有良心的,不能将历史的演化用冷冰冰的定律加以归纳。吴思先生说:我赞成性善论。
 
人的良心在血酬历史中占据怎么一个位置?
 
中国历史上经常充斥人吃人血腥。据说人肉的味道还不错。但是即使在吃人成风的年代,人肉的价格也居于猪牛羊肉之下。北宋甚至不称人肉为人肉,而叫做“两脚羊”。这是在吃人肉的同时,为了心里安慰的一种称呼。吴思先生把人的这种现象称为“两脚羊理论”。
 
人们都具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吴思先生用最新的科研成果说明,控制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大脑“芯片”是存在的,巧合的是,这个“芯片”恰恰也是控制着抽鸦片。也就是说,人的同情心、正义感就像抽鸦片一样,也会上瘾。
 
不过,“两脚羊理论可以摁住同情心”,在此自我宽恕的条件下,人们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做某事,比如纳粹的大屠杀,先将犹太人定性未劣等民族,然后就可以放开手脚建立集中营。还比如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树立‘阶级敌人’的目的也是如此。
 
我们来做一个试验,甲分给乙、丙钱财,假如是十块钱,分配的比例由甲决定,一旦乙丙任何一方不能同意分配的结果,则此轮试验宣告失败,重新换一组人进行试验。结果会是怎样的?用经济学家的观点看,应该无论双方各分多少,他们都会“聊胜于无”,都会接受分配结果,事实是这样吗?
 
试验的结果是:当乙、丙五五分、四六分、三七分时,试验进行得比较顺利,但到了二八分,甚至一九分时,拿小头的一方开始犹豫。结果也是,失败的试验开始增加。人对正义感把持或者让与也是遵从这样的道理。
 
不过,这仅仅是十块钱的案例,如果这个分配的数字上升到100万或者一个亿呢,这时候大家可能又该犹豫了,即使自己拿一,对方拿九,恐怕也不会轻易在“正义感”的驱使下放弃游戏---小头也意味着一笔巨大的额外收入。这就是人对“正义感”的权重,“仓禀实则知礼节”,人的精神追求和物质追求是成正比的。吴思先生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其实人的正义感都差不多,如果饥寒交迫,我们的正义感就会弱化很多”。
 
 
吴思先生把攫取财富的方式归为4种方式:流血(暴力掠夺),流汗(劳动致富),卖身(卖器官或者卖血)以及财富继承。他主要论述的是前两种方式。
 
他用一个系数来表现流血和流汗的替换关系---1:1.83.他用矿工和建筑工两种职业对比,也即为,在井下挖煤一年的收入约等于在建筑工地1.83年的收入。这个数据是基于这两个工种的死亡率和薪资水平计算而来的。以某年为例,中国矿工的死亡率是千分之3.98,同期建筑工的死亡率是千分之0.08。
 
同期建筑工的年收入比矿工少2000多块钱,这又得出另外一组数据,也就是,千分之一的死亡率意味着600多块钱。一个农民的身价大概是66万7千块钱。“这个数字已经很高了!”
美国的血汗替换率是1:1.78。全人类大概都在1:1.8左右。
 
吴思先生把这个系数称为“贼民转化点”,当挖煤的收入等于两倍或者更多建筑工地的收入时,大家就倾向冒险去挖煤;也就是说,当失业率上升或者通过流汗换来的收入急剧下降时,人们选择暴力抢夺的可能性就会激增。(这可能就是在金融危机背景下,中国政府重视农民工就业的根本原因所在)。
 
 
暴力集团一直寻求降低死亡率,也就是血酬成本,这通用的一个做法就是组织的创造,形成人多势众的组织。从古至今,最早人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存的,后来随着生存竞争的加剧,他们开始组成组织,以抢食更多的生存资源。吴思先生这里对传统史观进行了颠覆,“人的社会组织的扩大并不是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是由血酬成本决定的”,“古代社会所谓的发展基本上就是停滞不前的”。
 
降低血酬成本的第二个做法就是强化暴力的强度。最著名的是秦国的商鞅变法,商鞅当时设置了20级的爵位,但凡在战场上砍下敌人人头者,以人头的数目来论功行赏。所以,当时秦国兵将特别喜欢打仗,这就意味加官进爵的机会到了。“很多时候你可以看到秦国的兵丁手里提着一个人头,胳膊别着一个人头,还挥舞着去追另一个人头---那不是人头,可能意味着一百亩良田和几个奴婢。”
 
“封建主义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就已经不存在了,我把秦皇以后的历史称之为‘官家主义’,官家的含义包括皇帝、衙门和对官员个人的尊称。而这个漫长时期约束社会的规则,就包括朝廷律例,衙门的规定(也就是现在的法规),以及在明文规定之外的潜规则。”
 
暴力不创造财富:暴力集团与生产集团的关系问题
 
民国时期,在贵州的广汉县,最动荡和无序的时候一共有五拨土匪盘踞,他们为了生存,各显其能,大来大抢,小来小抢,甚至军队的军饷都不放过。没过多久,广汉县的过往人流就绝迹了。这时土匪们开是坐下来开会,商讨对策。最后达成的共识是,在广汉县境内设置五道关卡,每一拨土匪管辖其中的一道,对过往人员,只收相应的过路费。这样实施了一段时间,土匪们的抢劫事业才开始复兴起来。
 
这个例子再扩大就是土匪蓄民了。姚雪垠儿时,听闻邻县土匪闹的凶猛,就好奇地跑到邻县一探究竟。但见荒草遍野、人迹罕至。这样的环境自然也不适于土匪生存,他们没的抢了。于是土匪们开始“招商引资”,以收取固定税收的条件鼓励民众在县内耕垦荒地,税率大概是百分之五。土匪们的收入终于逐渐丰盈起来。
 
吴思先生说起他十年前到四川考察的一段经历,当时中央规定的税率也是百分之五,但吴思先生通过一对一的走访,发现实际上交的税收高达百分之二十到三十。
 
“土匪说征收百分之五,这和党的税率相当,不同的是,他们说到做到了。”这是全场讲座掌声最热烈的一句话。
 
“奴隶制的产生并非生产力的发展使然,而是暴力控制的增加”。当奴隶主开始施与奴隶土地时,控制就相对松弛了。控制的最低境界就是收取税收,提供服务。这时候“奴隶”就彻底转变为公民了。现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已经做到了这点。我们还要积蓄很大的能量才能实现飞跃。
 
因为没有错过这样一次讲演而兴奋不已。走出三味书屋时,学友和与吴思交流。如果有一天,中国的历史教材(哪怕是辅助阅读)中能够出现先生的“官家主义”,相信中国的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