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新农村纪事(4)


                 第二章:家园的震痛(下)

也是这年秋天,我的茂贞大爷家也传出了震动十里八乡的新闻。91,大爷要上城了。二儿子假期在外边打工没有回来,这已是开学的时候,他要去送些生活费用。夜里23点钟,他带着煮好的6个鸡蛋放上自行车跟着村里运粮的车上路了。来回的车票顶得上40斤玉米钱,,他是万万舍不得的。在距离城市50里路的一个小镇,运粮车拐弯去了省城的方向,大爷便骑上了自行车。在儿子上课前,他把6个鸡蛋和150块钱放到了儿子手里,然后又骑车向家赶去。150里的路程,对于50岁的大爷来说也只消6个小时上下的时间,饿了,大爷会吃一口带着的干粮,渴了,大爷会在经过的村子里要口水喝,总之,大爷总要急匆匆地赶回去。平日里,大爷赶回去是下地多做些活计,而这次他赶回去却是为了比做工更重要的事——大爷要卖掉他的房子!

这个想法在大爷的脑海里辗转了近一年头,他舍不得他呆了一辈子的屋子,他舍不得祖辈给他留下来的家业,可是为了儿子,为了已经成了“凤凰”的两个儿子,他已经不能不这样做了。帐越来越多,儿子需要的花费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经过几个不眠夜之后,大爷大娘终于瞒着两个儿子把房子或者说是家卖了出去,与其说是卖他的土房子,倒不如说是卖地基。不过,2000多块钱总可以缓冲一下大儿子毕业留在城里的花销了。

经过曲折的托人找关系送礼请客,大儿子终于留在了城里,而大爷大娘却搬到了乡邻的一座闲置多年的土房里去了,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最终连自己的家都没了。

两年之后,二儿子又重复大儿子毕业时的过场也留在了城里,大爷大娘的债务却因此而更上层楼。

尽管大爷大娘有那么多的帐,尽管大爷大娘依然不停的劳作,尽管大爷大娘苍老了许多,尽管大爷大娘已近乎一无所有在村子里是最穷的,但他们心里高兴,在庄乡面前也是一派风光,两个儿子上了大学,两个儿子都成了城里人了啊。而庄乡们也以满是羡慕的眼光看他们,以满是羡慕的话语和他们说话,人家两个儿子都跳出农门进城了啊。

大爷的两个儿子在城里工作了,生活了。或许这是他们多年向往的,或许自从走进城市那天起他们就已经乐不思蜀了,总之,他们是没有回来,没有回到生养他们的家园,没有回到为他们耗尽多年积蓄财富的那片土壤。

我,何尝不是如此呢?和我一样这个村子几十年来供养出的30多个大学生、中专生 ……这个村子的精英子孙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哪一个家庭不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哪一个家庭的致富进程不因此托了后腿了呢?如果我,大学毕业的我,和我一样大学毕业的这个村子的孩子们毕业后都回来,也许父老乡亲们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至少,会成为他们奔波路途中的新生力量,成为他们新的生活希望的寄托。可是,我们这些小村子的几十个不孝子孙们一个也没有回来,不管是在城里做一个运作千万资产、叱咤市场的商场老板,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工薪阶层,一个都没有回来。

母亲生养了我们,我们却没有回来回报母亲,母亲依然是贫瘠的母亲,甚至,因为滋养了我们她更加贫瘠。

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打小,我们就受到了这样一种教导:好好念书,争口气考出去,跳出农门吃“公粮”;打小,我们就听爷爷奶奶讲述这样的故事:家族里几代上哪位先祖成了状元,哪位先祖做了朝廷命官,是怎样怎样地荣耀------几十年来几百年来上千年来,“走出去”早已不是一种背离反而是一种既定的道路了,“走出去”早已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文化了。

哺育你而不需要你的赡养,我的村子哟,您是一位何等仁慈的母亲!

“土窝里飞出金凤凰”,    这是称颂还是嘲讽!我们应当为之自豪还是应当为之悲哀?这是喜剧还是悲剧?

学校教育    这个村落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教育投入的最终果实拱手让给了城市,那么我们还去奢谈什么村庄经济、道德与文化的高速进步奢谈什么城乡差距呢?教育,文明之源。我们祈求小村的灵光,我们祈求有回报的教育!

以倾家荡产的代价改变了家族进程轨道,茂贞大爷终于如愿地完成了夙愿。然而在二儿子留城后不久,他却突然病倒了,卧炕几十天蓦然憔悴。大夫怎么也找不出病因来,只有茂贞大娘心里是非常地清楚。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听到大爷的梦中呓语:“我不能离开我的房子,我要回我的家。”“我不能这样一辈子过穷日子啊。”……大娘在期盼着,父老乡亲们也在期盼着,期盼着茂贞大爷身体和精神的早一日康复……

 

父亲迷惘了,茂贞大爷迷惘了,我也迷惘了。

十几年前,我听到过这样一种传闻,说是南方某地亲兄弟借帐要算计利息。我当时为此而惊讶并加以耻笑,我觉着“他们的心灵让铜臭味给腐蚀了,连南方那块经济的热土也让金钱给腐蚀了”。而那时,我家正在修新房,庄乡们的热情助工和这件事形成了强烈反差。

你看吧,修房的那天早晨,也没有头一天的通知,也不用打招呼,只要父亲和母亲在房基那里一立,庄乡们立马就从四面八方涌来了:会手艺的提着瓦刀,不会手艺的扛着铁锨,下地路过的不再下地,串亲戚路过的不再去串亲戚,连平日里有口角的好像也早把“过结”儿忘净迈着快步赶来了,男人修房出力,女人们则帮着拾拾放放、烧火做饭,不大的时辰,已经是人头攒动、干得热火朝天了------一连17天,哪怕是刮起风沙下起暴雨,只要你东家不说停工,即便是误了田里的庄稼家里的事情,也很少有人会不去的。修房子是一辈子持家之大事,共同的村落世代相往来,来做工就是尽义务呀,再说帮你就是帮我自己,我家也得修房子啊。谁家没有事呢,那血脉关着你不去你就心里不安。于是,十几天我家的新房就建成了,从始至终没有花过一分钱的人工费,甚至很多庄乡还没有在我家里吃过一顿饭。

多么淳朴无私的乡情!

这大约是86年的事了。那时我就想,无论这经济大潮如何地滚滚而来,在我的家乡我的齐鲁文明之邦一定会立起一道坚固的屏障,任其热浪滔天,我固有的人文生态自会岿然不变。然而我想错了,两三年后庄乡们再修房盖屋完全成了另一番景象。

先是助工的人逐渐地减少了,因为许多人做起了个人的买卖,谁也不愿意耽误自己宝贵的时间。后来东家就只好去找人去央求人给助工了,有的躲着,碰见的有磨不开面子的,就勉强来应付一两天,有的嘴头答应了,到时候却让你找不见踪影,有的干脆就当面回绝了。再后来就出现了要钱的包工,先是这村的去那村包工,那村的来这村包工,不长时间本村人就径直包本村人的工了,庄乡父老也得摆到桌面上谈钱了。

这让我曾一度陷入了迷惘,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让我迷惘的却是愈来愈多愈来愈新鲜了。

守寡二十多年的三大娘在打发了两个女儿出嫁之后,又修盖起了五间新砖房,同时还为儿子娶了媳妇。村里人都说三大娘算熬出来了,从此可以安享清福了。谁知不久就被儿媳妇扫地出门,又回到了几乎不可居住的老房子里。这时,我们小字辈“五人团” 除去我毕业后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外其它人也都发生了变化:16岁进城打工在建筑工地里风餐露宿的阿强在鏖战成功之后,成了包工头的他开着桑塔纳轿车回村退了多年的亲事;大木在军队复员之后回村作奸犯科锒铛入狱;金星不安心田间劳作进城打工两年不返最终妻离子散;国风恪守着祖辈传统的道路不离田园,一边种地一边在粮场上扛大个”,不成想积劳成重疴。至于整个村落,万般变化更是洋洋大观了:有一大家子人在过穷日子的时候,尊老爱幼和和睦睦,而一旦攒下了积蓄,一家人就开始纷争不断了,父子之间夫妇之间妯娌之间有时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先些年十年八载小村子里出不了一个让“公安”给抓起来的,出一个人们也是诚惶诚恐,议论声半年不绝于耳,而这几年因了偷盗等违法被抓的也不再是一个两个因了经济纠纷等被拘留的也不再是一次两次,而人们充其量也不过相互通报一下,早已习以为常了;相亲成亲的彩礼钱几乎年年都有新的破历史纪录;为少亡的家人说阴亲为死了几十年的先人选风水移坟的事越来越多;算命先生的门前车水马龙;赌博的花样让人眩目;村干部走马灯似地换;公粮钉子户此起彼伏;偷电线触高压中年亡命;半傻母女双双私奔;合伙搞营生的因矛盾舞起了菜刀;多年的光棍汉买来媳妇;在城里被抓了的“三陪女”被押送回乡里;婚丧嫁娶的场面浩大新奇;图挣钱赶鞭炮熬原油不顾四邻八舍安危;为一“官”半“职”拱破头地重金送礼------……

 

       一千年的风霜雪雨一千个春夏秋冬,阡陌纵横的街巷里弄勾连的村落千年横亘。致富进程的无奈、情感的失落、希望的破灭、生活的迷惑、传统的保守时代潮流的汹涌、根文化的顽固外部社会文化的浸润、正义与邪恶的交锋、价值观的嬗变……经济根基的变革引起了村落深层次的震荡,历史的列车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发出了震痛的呼啸!

   震痛中有灭亡,震痛也拉动着新生;

   历史选择了村落,村落也在以自己的秉性悄悄地弹奏着着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