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天眼”的艺术家
——在王小慧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
我是一个外行,就讲几句外行话。不久前,我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其实早就写了,当时刚看了小慧的自传《我的视觉日记》。大家知道,十五年前,在小慧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个重大悲剧,在一次车祸中,小慧痛失爱侣,她自己重伤住进医院。我在文章里这样写道:“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她从昏迷中醒来以后,几乎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起相机,拍下自己惨不忍睹的情形。尽管悲痛欲绝,尽管动作艰难,尽管美丽的容貌此时面目全非,但这些都不能阻挡她拿起相机自拍。在我看来,这个举动在她一生中具有重大意义,表明摄影已经成为她的第一本能,在她身上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强大,同时也使她的生命比死亡更强大,那就是艺术。从此以后,这个东方美女背起沉重的器材,仿佛受着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在世界上不停地走,不停地拍摄,这成了她的恒常的生活方式。通过这种方式,她走出了那个悲剧,越走越远,重获了生存的乐趣。通过这种方式,她又走入了那个悲剧的核心,越走越深,领悟了生存的奥秘。”
我在文章里还谈了对小慧的摄影作品的印象:“摄影家的本领在善于用镜头看,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每个人都睁着眼睛,但不等于每个人都在看世界。许多人几乎不用自己的眼睛看,他们只听别人说,他们看到的世界永远是别人说的样子。人们在人云亦云中视而不见,世界就成了一个雷同的模式。一个人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就会看见那些不能用模式概括的东西,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看的本领就是发现细节的本领。王小慧是善于发现细节的。譬如说,看了她的摄影,我才知道,原来花朵里藏着如此丰富的细节。我们也看花,赏花,却不知道这些细节的存在。现在,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对于花朵是多么陌生。这些细节使花朵不再仅仅是花朵,它们讲述着我们未尝听说过的故事,使我们窥见了一个既陌生又仿佛依稀认得的世界。”
写这篇文章时,我还没有真正看过小慧的作品,只看到出版物上的印刷图,今天我是第一次看到小慧的原作,我非常喜欢也非常震惊。我知道小慧是非常忙的,承担许多工作,本来以为今天展出的肯定大多是旧作,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多新的作品,这么多2007年的作品,有好几个系列!而且,作品的风格大变,证明她有极大的潜能,她仍然在生气勃勃地生长,她的内在生命力真是了不得!
对今天看到的小慧的作品,我有三点最深刻的印象。第一是美,小慧的作品应该属于抽象摄影,大多数抽象摄影给我的感觉是不美的,但小慧的作品很美。第二是丰富,题材和表现手法都很丰富。第三是给人一种神秘感,打一个比方,我觉得她是一个开了“天眼”的人,能够看见具象世界背后的东西,并且在作品中传达。她的抽象不是思想的产物,不是概念的演绎,而完全是直觉,所以让人感到特别自然。
比如她拍的花朵,花朵本身是很柔弱的,但是在柔弱里又有一种很特殊的力量,让人很震撼。小慧自己也很像她拍的花朵,一个弱女子,却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小慧说她最喜欢中国的道家哲学,老子有句名言叫做“柔弱胜刚强”,我觉得这种柔弱中隐含刚强的特质在小慧的作品里、在小慧这个人身上都非常突出。我相信,老子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一定就是像小慧这样的女子。
今天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前世今生》,以前连印刷图片也没有看过,我很喜欢这一组作品。表面上看来,这组作品的主角都是“我”,都是王小慧,但是,实际上,就像她拍的花朵是“花非花”一样,她拍的“我”也是“我非我”。我觉得这里面其实表现了一种佛教思想,就是“无我”。在前世今生的轮回中,“我”是一切众生,一切众生是“我”,那么,这个“我”还是王小慧本人吗?当然不是了。王小慧的形象只是一个载体,是宇宙大化和社会变迁借以演示其悲喜剧的一个舞台和窗口。所以,听到有人评论这组作品是“自恋”、“自我中心”,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在这组作品中看到的不是王小慧,而是许多受苦受难的生命,这种苦难既是生命本身所固有的,也是历史和政治造成的,我看到这些生命遭到了扭曲,但依然是活生生的。
四年前我和小慧有一个计划,我们准备合作出版一本书,她是艺术家,我是哲学家,我们想进行一场哲学和艺术的对话。围绕这个计划我们做了一些工作,但是我们太忙了,尤其是小慧太忙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完成。今天看了小慧的展览,我本人是更有愿望尽快地完成这个计划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