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轶事
天别亮，呼呼!天别亮，呼呼……
天别亮，呼呼!天别亮，呼呼……
直到有一天李四光荣退休，他依然还和年轻时一样暗恋着夜晚。
每当天色快要放亮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一个劲儿地“呼呼”这样想，内心里便随着呼噜声一个劲儿地“呼呼”这样说。
李四不怕天黑，天黑之后可以大胆实现自我。对于李四，天光放亮实在是一种寂寞。可是，天不随人愿；“人定胜天”、“喝令三山五岳开道”之类毕竟只是凡人的最美好的愿望。
李四想着说着，天也就越发大亮起来。
天亮之后，空气中就开始有了那么一丝明明白白的清新味儿。
天空的风由远至近，这时便吹得城市呼呼地叫，像野狼在疯狂地哀嚎。
从百叶窗暗格间透进来的树影，被阳光胡乱一染，就绿绿地直接刻进了李四瘦削的脸庞里。于是，李四就突然产生一种想要打开窗户透进此什么的想法。
然而，还不等李四伸出手去，窗子就自己开了。
李四感到很惊诧，也很无奈。
屋内的一股特殊的混浊气味儿淡下去的同时，李四的被卧就晒到了屋外；屋外的阳光正好照在被里儿上那几小块儿硬且浑的斑点上，就像秃子头上长出的癞疮。
李四只好用并不强壮的身体挡着，生怕这几小块儿癞疮让什么人发现，手足也就开始了一种类似于原始舞蹈的动作。
李四学过气功，也就常常趁着这时练功。至于练的什么功，李四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反正是插腰摇头的那一种。
练了一小会儿，李四就来了个尽管匆忙也不失漂亮的收式，却又不等是否收住，赶忙把刚晒温的被子收进屋里。
屋里的那台祖传的老式座钟“当当”地响了几声，就将乏力的指针孤独地落到八点整。于是李四熟练地关好房门。那把被李四用来阻挡什么的明晃晃的锁子便气宇轩昂地代替了主人的位置。
李四今年三十有三，是个极本分的人。因为个子偏矮，身材又显得瘦小，所以他至今还没有成家；没有成家就暂时住在单位分给他的独门独户的宿舍里，闲了就看看功夫书，看着看着就想再演练一番。
单身的男人处处方便，一人吃饱就全家不饿，蹲在厕所就不怕人催，出来进去就没有许多麻烦事。
单位很近，就在隔壁的院子里，翻过女儿墙即可身处单位领域了。这对李四来说，真的就和在自己的庭院里上班一个样。
李四可以翻的墙，别人当然就可以，反正男男女女也没有几个单身。住在单位宿舍的也就三四个人，有两位正谈朋友，没事总喜欢上街，平常屋里静得就像是太平间。
每当李四夹着公文包的身影一出现，便像一粒石子扔进了湖水中后总会产生些许的涟漪一样，立即换来音色丰富并且远近高低总不同、长短轻重各相异的问候。
这些都是因为李四是科长的缘故。
李四是刚刚被任命成科长的，时间还不长。李四的所在科是局里头一个可有可无的部门，然而这个可有可无的科长的职务虽然不大，却也是个一科之长。
谁也不会料想，李四当上科长之后没多久，就喜欢上科里爱穿裙子的一位新分配来的大眼睛姑娘张燕燕。
李四在心里只称她燕妮，就好像马克思在喊自己的夫人。
李四喜欢张燕燕，可是不敢让人知道。
张燕燕中等身材，基本上还算是修长的那一种；一头秀发，从背影看上去还真有点商店橱窗内半裸着的“飘柔之星”的身材，抑或是电视中播放的配着音乐的广告“少、少、少女之春”的感觉。
凭心说，张燕燕长得并不漂亮，左眼下还多长了一颗落泪痣，但是，即使在笑的时候，眼睛也是润润的，令人心生爱怜。为此，私下里就有人说张燕燕带有那么一丁点儿苦相。张燕燕的脸虽然很白，却又不怎么光润，白脸庞上常常生发几粒青春美丽豆，笑起来便影影绰绰地抖动。
“科、长……”张燕燕早晨起来喜欢买好早点到办公室里抿着嘴儿吃，看见李四的时候，就赶紧咽进最后一口面包渣儿，待吐出一个“早”字，才算是成全了一声完整的“科长早”的问候。
李四走路总喜欢低头，这时只须用耳朵一听也就知道是张燕燕的声音，头便越发低。虽然是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和李四打招呼，李四却已经觉得这声音能够将四下里所有的耳朵都招得竖起来，别人的耳朵刚一竖，也就传进了李四的心里。
张燕燕说这话的时候，李四的眼角儿往往随便向上一翘，立即就注意到她的嘴角儿其实并没有一启或一合。
李四不知道她这是用的什么办法发出的声音。他看过一些一个名叫金庸的人写的新派武侠小说，里面的人就常常用一种“传音入密”的神奇高功夫与对方交谈。
李四就暗想，“燕妮”用的也必定是这种“传音入密”的方法。
“燕妮如果练气功，一定前途无量。燕妮是高功夫师……”李四这么胡乱而且甜蜜地想着，嘴里则一边自言自语，而心里这时就打出来一个昂着头带着尖儿的漂亮的饱嗝儿。
他喜欢张燕燕的时间并不长，或者说是他发现了世界上只有“燕妮是最可爱的人”的时间并不长，说起也只是前十来天的事。
虽然经历了还不到半月，可是李四却感到就好像经历了半辈子。有句俗话说得好：“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这说的当然是神仙的岁月。但李四仿佛真的要坠入一个什么洞中一样，李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成仙，或者说自己从前是不是就是神仙。
李四喜欢燕燕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和一位正常男性的理由一样，要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李四这辈子如果娶不到“燕妮”，就对谁也不能说出口，包括对眼下还不知藏在何处的未来的妻子。因为，倘若把这个理由公布于众，实在有伤大雅，令咱们这位李大科长着实下不来台。
小院儿里有一小片花圃，过去曾是个垃圾堆，一到夏天就成了蚊蝇的天下；后来，不知怎么就跑进这里面的野蔷薇开得很热烈，于是就显得像个花圃的模样了。
“挺好的，这样可以多吸收一点鲜花的信息。”李四就是这么想的，平时也就随便给野蔷薇浇点什么。
李四没有什么爱好，没有爱好就失去许多过去的朋友。朋友坐在别人的麻将桌旁的时候，李四就开始感到有一种深深的孤单。李四便小声唱“深深的海洋”，就想“你为何不平静”，时间一久，那一颗动荡的心就开始真的有点不平静。直到一夜间垃圾堆里开出五颜六色的花儿，李四才好像感觉又聚了许多朋友，一时间耳旁就真的喧声四起。
喧声是随着芳香一起漫来的。这种花儿的香味，也有人因犯神经性鼻炎闻不惯，闻了就爱打喷嚏。然而李四没有这方面的毛病，所以常常会感觉很惬意。
过去，李四早晨起来后没有事情可做，就喜欢拿着自己的尿盆儿往花圃里面浇水，经他浇过的地方，花儿就神奇，开起来就都很旺盛。
十来天前的那件事发生之后，张燕燕也开始停止了早晨的锻炼，有时间也端着水盆儿小心翼翼地陪着李四一道浇花儿，一边浇花儿还一边拿眼睛浇李四。
张燕燕用的是专门买来浇花的那种长嘴儿洒壶，拎着灵巧看着文雅，洒壶的肚子上还有几大朵盛开后就被镌上去的波斯菊。
李四一见，就把发黄的尿盆儿藏到了床底下，想撒尿时再关上门从床下拎出来瞄得准准地尿，像是猎手在打什么。因为李四住的单身宿舍离厕所比较远，因此李四的屋里就经常有股混合着男人的尿骚臭味儿和小院里野蔷薇花的香气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对于这种气味儿，李四一旦闻惯了，竟然也就离不开。
野蔷薇开败之后，俗称“串串红”的花儿就开了。别处的串串红不在此时开，于是李四就发现自己身边的串串红很浪漫。串串红开了就伸出散发着淡淡气息的小手，在李四的心头胡乱地挠着抓着。李四感到痒痒的，却似乎不是串串红，而是野蔷薇在挠在抓。挠或抓的感觉，似乎也成了单身汉的一种享受，仿佛专利。
李四爱夜游，这当然不是说李四有什么夜游症，而是李四经常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躲到树底下做深呼吸。
张燕燕就曾经发现，有一次在天刚黑自己到厕所方便回来的时候，小院里的那棵矮矮的总也不见结果的核桃树下，就有一只潜伏的老虎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她，目光在树影下呈黑色，闪着黑金一样的乌光，顺着一呼一吸的韵律朝前游动。
张燕燕就想叫，还没有叫出来，李四便光着膀子活动着腰肢从树影中轻轻踱出来了。
李四刚在心里很快活地叫了一声“燕妮”，嘴上就立即接着说“你别害怕、别害怕，我这是在练功……”。
不知怎么，张燕燕突然觉得李四其实很可怜，眼睛就真的润润的，就娇娇地喊出来一声“科、长……”，腔调已然显得飘飘忽忽，像是在荡秋千。
李四自己从来没有“可怜”的感觉，因此听了就好像快要骑到了秋千上，就特别舒服地嗯嗯两句小曲，然后便发功一样伸平胳膊把核桃树使劲儿一摇。
核桃树并没有动弹，却只见李四的身子向后晃了三晃。
李四的身子晃动的时候，他的感觉就和核桃树晃动一样。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张燕燕才敢用充满柔情的大眼睛非常丰富地和李四对话。
阴暗中的李四，这时的胆子也就格外壮大起来，目光就完全刻入了“燕妮”的肌肤上，他的心里就开始抓紧时间欣赏那匀称坚挺的部位和感觉有些放纵任性的神情。
“燕妮”的秀发，这时也正好胡乱地披下来，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黑白不分地做一番彻底的倾泻。
他们就面对面站着，说上一会儿闲话，随便的主题更适合于激发各自的灵感，因此李四说得就特别认真，偶尔还说上一两个关于鬼抓人或人抓鬼的故事。
李四讲得并不精彩，张燕燕听起来就感觉乏味。原本鬼抓了人，“燕妮”应当小鸟儿依人状地扑入李四的怀里，可李四偏偏到了节骨眼儿上就卡壳，因此显得尤其不紧张，非但不紧张，简直就有些让张燕燕着急。后来听得张燕燕就真的要打哈欠，红嘟嘟的嘴唇儿刚一张大，却突然变成了一句“夜晚真美”。
张燕燕有事找李四的时候，李四就侧身挡在门前，像垂下门帘遮挡屋里的那股尿骚味一样垂下眼皮；可是，这样一来眼角儿的余光正好可以落在那条雪白的裙子上。
这时，李四就发现光线很强，像金钢石。裙子的面料在金钢石的光线中是透明的，隐隐约约就看得见里面镶着黑边儿的三角裤，像替亡人戴的孝，又像七星北斗折了个弯。
李四就赶紧让目光也折个弯，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回答“燕妮”的提问。
或者，李四也还趁“燕妮”不注意时，悄悄地再拿眼睛快速瞄一下，瞄的同时心里特别盼望自己能够变成那道黑边儿，却又怎么都变不成，因此只怨自己的功夫还不到家。
这时候，李四就仿佛是在进行一次长征，“燕妮”则是李四将要面临的遥远的征程。每次他用眼睛瞄过她并在心里想像之后，就有一种似乎已经到达终点一样的说不出的快感。
直到李四的目光真的撞在肉质的两座山上，又终于被反弹回来之后，独自就免不了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季节，就成了李四最快乐的季节。
比如有一次，李四突然想为“燕妮”画一幅肖像，摆好画架的时候就伸手抓住了“燕妮”的胳膊；等把张燕燕按到一张很旧的太师椅上时，张燕燕就仿佛快要与这冰冷的木头融为一体。
比如另一次，李四进入到气功态里面，外气内采、内气外发使得李四的嘴撮成一种像紧绷着的鸡屁股般的肉髻，就听得“燕妮”惊叫着说了一句“高杆”，记分儿牌上李四便得了满分儿。
关于李四还瞄准过张燕燕的什么部位，由此还想到过什么，因为这都是发生在李四和“燕妮”之间的事，属于单身男女处在一起时的分寸问题，也不好毫无遮拦地全抖出来。
“科长……血……”突然，新浴之后的张燕燕从自己的办公室内冲出来大声喊李四。
“科长，血、血，你的鼻子……流血了……”张燕燕吃惊而又关切地提醒着，就从裤兜儿里抽出一条儿折得如纸鸥般的卫生纸，说了句“天气太热”，便递过来。
李四在听见“燕妮”喊自己的时候，先是猛然发现了“燕妮”的脖子，今天闪着黄色的光。定睛再看时，却原来是多了一条项链；接着发现的是裙子：式样不再是连衣的，而是百褶；颜色不再是白色的，而是墨绿；图案不再是素的，而是野蔷薇花；领口不再是“心”字形开得低低的，而是圆样的领口，就像戴着一条因为要护守什么所以才特意安排的项圈……
李四就赶忙“哦哦”几声，脸色微红着顺手接过。
当李四把叠得很像回事的卫生纸填到鼻孔里的时候，他就又想起了“燕妮”每月的什么，脸就越发红了。张燕燕很可能明白，就笑笑，翘着像红萝卜的半透明的小手指，帮助他把用过的卫生纸十分熟练地扔到花圃旁的阴沟里，之后才一转身，色彩浓艳地走了。
随后，张燕燕就用自己的方口杯子沏好一杯甲等杭白菊花茶。直等菊花在水的中央伸开腰身，像原子弹一般却又无声无息地爆炸开来，张燕燕才又默默走进李四的办公室。并不说什么，放在李四面前之后，张燕燕也就更不再说什么地把李四刚刚脱下来的那件沾上鼻血的白汗衫带走了，房间里顿时弥漫起野蔷薇一样的芳香。
茶水在微光中反射出了一种浅黄色的光亮，几大朵杭白菊呈现出一种热闹非凡的场面。不知怎么李四突然就想起自己床下的那盆儿敞开的尿和溅在盆沿儿上的热闹非凡的尿渍。
菊花茶的香气袅袅，时不时地钻入李四的鼻孔中，李四就想起这仿佛是刚刚从“燕妮”那新浴的灵魂中飘散出来的。
李四想着，便四下里望望，见窗外有人影晃动，便不喝。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特别是“燕妮”不注意的时候，他就赶紧抿上一口。
其实，李四的办公室是千真万确的“科长办公室”，因为只允许他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办公，所以“科长办公室”是绝不允许其他什么人随便涉入的。
若说起李四的胆小，那肯定是与生俱来的。有一年过正月十五，一个常常喜欢和李四开玩笑的女士不知道为什么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把电话打给了李四。那时，办公电话是要靠几个说起话嗓音很好听的小女人转接的，正巧其中一位是李四所在科一个办事员的媳妇，就偷记了一段：“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着?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吗?哈。别紧张，我就想告诉你，今天十五，别忘了吃元宵呀!”直把李四搞得大半个月都抬不起头来。
想得太多，嘴里含着茶，就尝不出什么味儿，只觉出确有一股是属于淡淡的口红的特殊芳香。什么牌子的，李四说不上。他只记得十来天前去到“燕妮”屋里找开水，“燕妮”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丝质衬衣，一副胸罩武装带一样胡乱扎在上面。
看着想着，脑子里就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内容，仿佛已然进入某种境界当中。
更让李四忘记不了的是在“燕妮”的单身宿舍里注意到的两件女人用的形状各异的东西，一种是“女皇牌”淡黄色的三角形，另一种是“蝴蝶牌”深红色的长条状；三角形的物什，就挂在屋子当中晒衣服用的塑料绳上；长条状则是他无意间关门时发现的，垂在那里像是一条瞪着大眼睛的怪怪的死蛇，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气息。
正是因为李四无意之中看到了“燕妮”专用的这些东西，他才突然满脑子里都出现了“燕妮”在独自使用它们时的情形；但凡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这些几何图形，狠狠地捆在“燕妮”的身上，解也解不开，轰又轰不走。就是在夜晚站在核桃树下练功的时候，目光也全停在了“燕妮”窗户的暗花窗帘上，忽忽悠悠就看到屋内隐隐晃动着的“燕妮”的影子。
直到后来有一天傍晚，李四随便吃过点剩饭，张燕燕就敲开了李四的屋门，半晌才小心着说：“科长，我……想要结婚，我是来和你……商量的。你是个好……领导，你要是同意的话，我是说……”说到再后来，声音突然和头一齐埋下去。
李四听了，就要骂她娘。可是，张燕燕的娘去年春天得了癌症，现在已经在一个方盒中了；况且，这事和她娘并没有什么关系；再况且，李四基本上还是个安分守已的老实人，李四的毛病只是每个男人都有的那一种，不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呢。
李四便一时不知所措，身体就感觉着要跟随目光一齐直勾勾地往“燕妮”那黑色“飘柔”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中飘落。
“我……当然，当然是个好……领导，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啊，我对……啊，所以，你……我又怎么会不同意……”说这话的时候，李四注意到“燕妮”此时的穿戴朴素得出奇，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艳丽。李四就想让眼睛再深入一些，希望最后在方寸之间获取一些什么；李四也还想让自己再兴奋一些，希望为自己带来最后的胜利。
可是，就这么一深入、一兴奋，李四说起话来便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精神，蹦出的字就很不连贯，听起来就不免有些结结巴巴。
等到张燕燕结婚的那一天，李四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主婚人。
当个头不高的李四站在几百号拥挤成堆的来宾中时，他就仿佛真的被埋进了坟墓里。当他十分庄重地宣读完“今天是张燕妮小姐大喜的日子”之后，也不知怎么就把新郎的名字给省略了。
站在李四身边儿的司仪这时的耳力就特好使，险些就着急上了火，赶紧用手捅了捅李四的腰，小声提醒道：“科长，科长，咋没有说新郎的名字啊……新娘的名字也讲错了，张燕燕、张燕燕……”
李四听见，就反复体会着自己的杰作“燕妮”二字，之后才又小心干咳两声，微笑着从口中支支吾吾地随便扔出了他并不愿意说出口或者是他感觉并不好听的一个男人的名字；而在李四的内心，早就无数次地自作主张，把新郎的名字大声宣布成了动听的“李四”二字。因此，李四讲完话，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和满足。
要在平素，李四是断然不会喝酒的；但是，这次当新娘和新郎给主婚人敬酒时，李四就显得特别豪爽。谁让新娘是“燕妮”呢。李四便觉得“燕妮”给自己敬酒的时候一直在深情地看着自己，就喝完了又要喝。
李四也不会划拳，但这回他听着听着就会了。俗话说：“生拳猛如虎。”李四就真的像一只下山的猛虎一样，可谓战无不胜。李四划着划着就“宝拳”也赢人，就一鼓作气打败了几个平素久经酒场考验的高功夫师，一瓶古井贡喝光了也不觉得醉。
等李四又斟满酒举起杯要和娘家的客人碰杯的时候，别人就“科长拳高量大”、“科长战无不胜”、“科长攻无不克”、“科长这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地笑着拦住。
此刻，李四原本应当知道今天的新郎官不是自己，也就根本谈不上“战无不胜”。但酒壮熊人胆，他便越发感到仿佛此刻身材也比旁人高，碰杯的声音也就越响。
婆家的几个媳妇就急忙跑去叫来新娘。
张燕燕急忙过来劝，从后面用纤纤素手刚要搂李四的时候眼圈一红，李四突然就醉了。
后来，张燕燕的眼睛真的润润的了，而李四也就不再为院子里的野蔷薇浇水、浇尿、锄草、剪枝。
不久，花圃中飞来几只苍蝇，就又恢复成了先前垃圾堆的模样。
再后来，李四领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后来做了他妻子的农村姑娘，另一个是苗木场的花匠师傅。李四从自己的床下拽出了一大堆野蔷薇的花枝，就请花匠师傅重新栽种了一些。
当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再次到来的时候，人们便观赏到了即将开放成各种颜色的野蔷薇。奇怪的是，那些犯有神经性过敏性鼻炎的人，再也没有打喷嚏。
于是，小院儿又弥漫在阵阵的芳香之中。
直到这时人们才意外地发现，李四家农村媳妇的名字不知何时已经改成了“燕妮”。
从这以后，李四屋里的那股特殊味儿便没有了，逢人也就笑呵呵。可是，谁都能看出来的是，李四的眼睛也总好像是润润的。
秋水伊人
当这一年的六月撒着欢儿扬着蹄儿来到李四身边的时候，小院儿里沉默了许久的野蔷薇，就一抹一抹、一对儿一对儿地颇带情趣地舔出了鲜艳的色彩。
这时，几个月前那个曾经由李四做主婚人的名叫张燕燕的女人，肚子就好像冲了气的皮球，渐渐地开始膨胀。
李四看见，便突然产生出一种扁舟失去避风港的感觉，就觉得心中的“燕妮”从此像小鸟儿一样一去永不回头，而自己的这叶孤舟也应当靠一靠岸了。
正好，远嫁农村的李四的表姐专程来看望这位已经三十有四的表弟，刚进屋门就发现了表弟满心满怀的心事，想问时却又没有敢问，没敢问心里就更着急。
时隔不久，表姐果然又风风火火地来了。
这次随表姐同来的还有一位身体结实、穿着朴素的农村姑娘，看见李四时，显得格外拘谨，手就不知往哪儿放，李四让坐时便也不坐。
李四就似乎明白，乜斜时也就格外注意到迎面的不是尖尖的那一种，软沓沓像两只稀面团，撑起来时就微微印出一个扁圆的轮廓；发辫不长，黑里泛着些微黄晕，不是披在肩头乌黑的那种，因而就不像李四心里的尼亚拉加大瀑布；名字是标准的农村姑娘的名字，叫什么翠儿，李四到了也记不住，即使这“翠”字，在李四听来也远不如“燕”好听，更何况还有个“妮”；也闻见有香水味儿，却感觉怪怪的，让李四想到床下的那一盆儿尿液……
李四脸上微笑着，心里蓦地便要嘀咕。
却只见姑娘的皓齿一开，就轻轻地掉出了“李科长……”三个字。李四听了，就真的想大吃一惊。好动听的声音啊，脆脆的像甜甜的莱阳梨，柔柔的如风摆的蒲扇，特别是当说到“长”字时，尾音中还带着那么一丝儿江南水
天别亮，呼呼!天别亮，呼呼……
天别亮，呼呼!天别亮，呼呼……
直到有一天李四光荣退休，他依然还和年轻时一样暗恋着夜晚。
每当天色快要放亮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一个劲儿地“呼呼”这样想，内心里便随着呼噜声一个劲儿地“呼呼”这样说。
李四不怕天黑，天黑之后可以大胆实现自我。对于李四，天光放亮实在是一种寂寞。可是，天不随人愿；“人定胜天”、“喝令三山五岳开道”之类毕竟只是凡人的最美好的愿望。
李四想着说着，天也就越发大亮起来。
天亮之后，空气中就开始有了那么一丝明明白白的清新味儿。
天空的风由远至近，这时便吹得城市呼呼地叫，像野狼在疯狂地哀嚎。
从百叶窗暗格间透进来的树影，被阳光胡乱一染，就绿绿地直接刻进了李四瘦削的脸庞里。于是，李四就突然产生一种想要打开窗户透进此什么的想法。
然而，还不等李四伸出手去，窗子就自己开了。
李四感到很惊诧，也很无奈。
屋内的一股特殊的混浊气味儿淡下去的同时，李四的被卧就晒到了屋外；屋外的阳光正好照在被里儿上那几小块儿硬且浑的斑点上，就像秃子头上长出的癞疮。
李四只好用并不强壮的身体挡着，生怕这几小块儿癞疮让什么人发现，手足也就开始了一种类似于原始舞蹈的动作。
李四学过气功，也就常常趁着这时练功。至于练的什么功，李四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反正是插腰摇头的那一种。
练了一小会儿，李四就来了个尽管匆忙也不失漂亮的收式，却又不等是否收住，赶忙把刚晒温的被子收进屋里。
屋里的那台祖传的老式座钟“当当”地响了几声，就将乏力的指针孤独地落到八点整。于是李四熟练地关好房门。那把被李四用来阻挡什么的明晃晃的锁子便气宇轩昂地代替了主人的位置。
李四今年三十有三，是个极本分的人。因为个子偏矮，身材又显得瘦小，所以他至今还没有成家；没有成家就暂时住在单位分给他的独门独户的宿舍里，闲了就看看功夫书，看着看着就想再演练一番。
单身的男人处处方便，一人吃饱就全家不饿，蹲在厕所就不怕人催，出来进去就没有许多麻烦事。
单位很近，就在隔壁的院子里，翻过女儿墙即可身处单位领域了。这对李四来说，真的就和在自己的庭院里上班一个样。
李四可以翻的墙，别人当然就可以，反正男男女女也没有几个单身。住在单位宿舍的也就三四个人，有两位正谈朋友，没事总喜欢上街，平常屋里静得就像是太平间。
每当李四夹着公文包的身影一出现，便像一粒石子扔进了湖水中后总会产生些许的涟漪一样，立即换来音色丰富并且远近高低总不同、长短轻重各相异的问候。
这些都是因为李四是科长的缘故。
李四是刚刚被任命成科长的，时间还不长。李四的所在科是局里头一个可有可无的部门，然而这个可有可无的科长的职务虽然不大，却也是个一科之长。
谁也不会料想，李四当上科长之后没多久，就喜欢上科里爱穿裙子的一位新分配来的大眼睛姑娘张燕燕。
李四在心里只称她燕妮，就好像马克思在喊自己的夫人。
李四喜欢张燕燕，可是不敢让人知道。
张燕燕中等身材，基本上还算是修长的那一种；一头秀发，从背影看上去还真有点商店橱窗内半裸着的“飘柔之星”的身材，抑或是电视中播放的配着音乐的广告“少、少、少女之春”的感觉。
凭心说，张燕燕长得并不漂亮，左眼下还多长了一颗落泪痣，但是，即使在笑的时候，眼睛也是润润的，令人心生爱怜。为此，私下里就有人说张燕燕带有那么一丁点儿苦相。张燕燕的脸虽然很白，却又不怎么光润，白脸庞上常常生发几粒青春美丽豆，笑起来便影影绰绰地抖动。
“科、长……”张燕燕早晨起来喜欢买好早点到办公室里抿着嘴儿吃，看见李四的时候，就赶紧咽进最后一口面包渣儿，待吐出一个“早”字，才算是成全了一声完整的“科长早”的问候。
李四走路总喜欢低头，这时只须用耳朵一听也就知道是张燕燕的声音，头便越发低。虽然是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和李四打招呼，李四却已经觉得这声音能够将四下里所有的耳朵都招得竖起来，别人的耳朵刚一竖，也就传进了李四的心里。
张燕燕说这话的时候，李四的眼角儿往往随便向上一翘，立即就注意到她的嘴角儿其实并没有一启或一合。
李四不知道她这是用的什么办法发出的声音。他看过一些一个名叫金庸的人写的新派武侠小说，里面的人就常常用一种“传音入密”的神奇高功夫与对方交谈。
李四就暗想，“燕妮”用的也必定是这种“传音入密”的方法。
“燕妮如果练气功，一定前途无量。燕妮是高功夫师……”李四这么胡乱而且甜蜜地想着，嘴里则一边自言自语，而心里这时就打出来一个昂着头带着尖儿的漂亮的饱嗝儿。
他喜欢张燕燕的时间并不长，或者说是他发现了世界上只有“燕妮是最可爱的人”的时间并不长，说起也只是前十来天的事。
虽然经历了还不到半月，可是李四却感到就好像经历了半辈子。有句俗话说得好：“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这说的当然是神仙的岁月。但李四仿佛真的要坠入一个什么洞中一样，李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成仙，或者说自己从前是不是就是神仙。
李四喜欢燕燕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和一位正常男性的理由一样，要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李四这辈子如果娶不到“燕妮”，就对谁也不能说出口，包括对眼下还不知藏在何处的未来的妻子。因为，倘若把这个理由公布于众，实在有伤大雅，令咱们这位李大科长着实下不来台。
小院儿里有一小片花圃，过去曾是个垃圾堆，一到夏天就成了蚊蝇的天下；后来，不知怎么就跑进这里面的野蔷薇开得很热烈，于是就显得像个花圃的模样了。
“挺好的，这样可以多吸收一点鲜花的信息。”李四就是这么想的，平时也就随便给野蔷薇浇点什么。
李四没有什么爱好，没有爱好就失去许多过去的朋友。朋友坐在别人的麻将桌旁的时候，李四就开始感到有一种深深的孤单。李四便小声唱“深深的海洋”，就想“你为何不平静”，时间一久，那一颗动荡的心就开始真的有点不平静。直到一夜间垃圾堆里开出五颜六色的花儿，李四才好像感觉又聚了许多朋友，一时间耳旁就真的喧声四起。
喧声是随着芳香一起漫来的。这种花儿的香味，也有人因犯神经性鼻炎闻不惯，闻了就爱打喷嚏。然而李四没有这方面的毛病，所以常常会感觉很惬意。
过去，李四早晨起来后没有事情可做，就喜欢拿着自己的尿盆儿往花圃里面浇水，经他浇过的地方，花儿就神奇，开起来就都很旺盛。
十来天前的那件事发生之后，张燕燕也开始停止了早晨的锻炼，有时间也端着水盆儿小心翼翼地陪着李四一道浇花儿，一边浇花儿还一边拿眼睛浇李四。
张燕燕用的是专门买来浇花的那种长嘴儿洒壶，拎着灵巧看着文雅，洒壶的肚子上还有几大朵盛开后就被镌上去的波斯菊。
李四一见，就把发黄的尿盆儿藏到了床底下，想撒尿时再关上门从床下拎出来瞄得准准地尿，像是猎手在打什么。因为李四住的单身宿舍离厕所比较远，因此李四的屋里就经常有股混合着男人的尿骚臭味儿和小院里野蔷薇花的香气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对于这种气味儿，李四一旦闻惯了，竟然也就离不开。
野蔷薇开败之后，俗称“串串红”的花儿就开了。别处的串串红不在此时开，于是李四就发现自己身边的串串红很浪漫。串串红开了就伸出散发着淡淡气息的小手，在李四的心头胡乱地挠着抓着。李四感到痒痒的，却似乎不是串串红，而是野蔷薇在挠在抓。挠或抓的感觉，似乎也成了单身汉的一种享受，仿佛专利。
李四爱夜游，这当然不是说李四有什么夜游症，而是李四经常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便躲到树底下做深呼吸。
张燕燕就曾经发现，有一次在天刚黑自己到厕所方便回来的时候，小院里的那棵矮矮的总也不见结果的核桃树下，就有一只潜伏的老虎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她，目光在树影下呈黑色，闪着黑金一样的乌光，顺着一呼一吸的韵律朝前游动。
张燕燕就想叫，还没有叫出来，李四便光着膀子活动着腰肢从树影中轻轻踱出来了。
李四刚在心里很快活地叫了一声“燕妮”，嘴上就立即接着说“你别害怕、别害怕，我这是在练功……”。
不知怎么，张燕燕突然觉得李四其实很可怜，眼睛就真的润润的，就娇娇地喊出来一声“科、长……”，腔调已然显得飘飘忽忽，像是在荡秋千。
李四自己从来没有“可怜”的感觉，因此听了就好像快要骑到了秋千上，就特别舒服地嗯嗯两句小曲，然后便发功一样伸平胳膊把核桃树使劲儿一摇。
核桃树并没有动弹，却只见李四的身子向后晃了三晃。
李四的身子晃动的时候，他的感觉就和核桃树晃动一样。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张燕燕才敢用充满柔情的大眼睛非常丰富地和李四对话。
阴暗中的李四，这时的胆子也就格外壮大起来，目光就完全刻入了“燕妮”的肌肤上，他的心里就开始抓紧时间欣赏那匀称坚挺的部位和感觉有些放纵任性的神情。
“燕妮”的秀发，这时也正好胡乱地披下来，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黑白不分地做一番彻底的倾泻。
他们就面对面站着，说上一会儿闲话，随便的主题更适合于激发各自的灵感，因此李四说得就特别认真，偶尔还说上一两个关于鬼抓人或人抓鬼的故事。
李四讲得并不精彩，张燕燕听起来就感觉乏味。原本鬼抓了人，“燕妮”应当小鸟儿依人状地扑入李四的怀里，可李四偏偏到了节骨眼儿上就卡壳，因此显得尤其不紧张，非但不紧张，简直就有些让张燕燕着急。后来听得张燕燕就真的要打哈欠，红嘟嘟的嘴唇儿刚一张大，却突然变成了一句“夜晚真美”。
张燕燕有事找李四的时候，李四就侧身挡在门前，像垂下门帘遮挡屋里的那股尿骚味一样垂下眼皮；可是，这样一来眼角儿的余光正好可以落在那条雪白的裙子上。
这时，李四就发现光线很强，像金钢石。裙子的面料在金钢石的光线中是透明的，隐隐约约就看得见里面镶着黑边儿的三角裤，像替亡人戴的孝，又像七星北斗折了个弯。
李四就赶紧让目光也折个弯，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回答“燕妮”的提问。
或者，李四也还趁“燕妮”不注意时，悄悄地再拿眼睛快速瞄一下，瞄的同时心里特别盼望自己能够变成那道黑边儿，却又怎么都变不成，因此只怨自己的功夫还不到家。
这时候，李四就仿佛是在进行一次长征，“燕妮”则是李四将要面临的遥远的征程。每次他用眼睛瞄过她并在心里想像之后，就有一种似乎已经到达终点一样的说不出的快感。
直到李四的目光真的撞在肉质的两座山上，又终于被反弹回来之后，独自就免不了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季节，就成了李四最快乐的季节。
比如有一次，李四突然想为“燕妮”画一幅肖像，摆好画架的时候就伸手抓住了“燕妮”的胳膊；等把张燕燕按到一张很旧的太师椅上时，张燕燕就仿佛快要与这冰冷的木头融为一体。
比如另一次，李四进入到气功态里面，外气内采、内气外发使得李四的嘴撮成一种像紧绷着的鸡屁股般的肉髻，就听得“燕妮”惊叫着说了一句“高杆”，记分儿牌上李四便得了满分儿。
关于李四还瞄准过张燕燕的什么部位，由此还想到过什么，因为这都是发生在李四和“燕妮”之间的事，属于单身男女处在一起时的分寸问题，也不好毫无遮拦地全抖出来。
“科长……血……”突然，新浴之后的张燕燕从自己的办公室内冲出来大声喊李四。
“科长，血、血，你的鼻子……流血了……”张燕燕吃惊而又关切地提醒着，就从裤兜儿里抽出一条儿折得如纸鸥般的卫生纸，说了句“天气太热”，便递过来。
李四在听见“燕妮”喊自己的时候，先是猛然发现了“燕妮”的脖子，今天闪着黄色的光。定睛再看时，却原来是多了一条项链；接着发现的是裙子：式样不再是连衣的，而是百褶；颜色不再是白色的，而是墨绿；图案不再是素的，而是野蔷薇花；领口不再是“心”字形开得低低的，而是圆样的领口，就像戴着一条因为要护守什么所以才特意安排的项圈……
李四就赶忙“哦哦”几声，脸色微红着顺手接过。
当李四把叠得很像回事的卫生纸填到鼻孔里的时候，他就又想起了“燕妮”每月的什么，脸就越发红了。张燕燕很可能明白，就笑笑，翘着像红萝卜的半透明的小手指，帮助他把用过的卫生纸十分熟练地扔到花圃旁的阴沟里，之后才一转身，色彩浓艳地走了。
随后，张燕燕就用自己的方口杯子沏好一杯甲等杭白菊花茶。直等菊花在水的中央伸开腰身，像原子弹一般却又无声无息地爆炸开来，张燕燕才又默默走进李四的办公室。并不说什么，放在李四面前之后，张燕燕也就更不再说什么地把李四刚刚脱下来的那件沾上鼻血的白汗衫带走了，房间里顿时弥漫起野蔷薇一样的芳香。
茶水在微光中反射出了一种浅黄色的光亮，几大朵杭白菊呈现出一种热闹非凡的场面。不知怎么李四突然就想起自己床下的那盆儿敞开的尿和溅在盆沿儿上的热闹非凡的尿渍。
菊花茶的香气袅袅，时不时地钻入李四的鼻孔中，李四就想起这仿佛是刚刚从“燕妮”那新浴的灵魂中飘散出来的。
李四想着，便四下里望望，见窗外有人影晃动，便不喝。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特别是“燕妮”不注意的时候，他就赶紧抿上一口。
其实，李四的办公室是千真万确的“科长办公室”，因为只允许他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办公，所以“科长办公室”是绝不允许其他什么人随便涉入的。
若说起李四的胆小，那肯定是与生俱来的。有一年过正月十五，一个常常喜欢和李四开玩笑的女士不知道为什么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把电话打给了李四。那时，办公电话是要靠几个说起话嗓音很好听的小女人转接的，正巧其中一位是李四所在科一个办事员的媳妇，就偷记了一段：“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着?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吗?哈。别紧张，我就想告诉你，今天十五，别忘了吃元宵呀!”直把李四搞得大半个月都抬不起头来。
想得太多，嘴里含着茶，就尝不出什么味儿，只觉出确有一股是属于淡淡的口红的特殊芳香。什么牌子的，李四说不上。他只记得十来天前去到“燕妮”屋里找开水，“燕妮”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丝质衬衣，一副胸罩武装带一样胡乱扎在上面。
看着想着，脑子里就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内容，仿佛已然进入某种境界当中。
更让李四忘记不了的是在“燕妮”的单身宿舍里注意到的两件女人用的形状各异的东西，一种是“女皇牌”淡黄色的三角形，另一种是“蝴蝶牌”深红色的长条状；三角形的物什，就挂在屋子当中晒衣服用的塑料绳上；长条状则是他无意间关门时发现的，垂在那里像是一条瞪着大眼睛的怪怪的死蛇，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气息。
正是因为李四无意之中看到了“燕妮”专用的这些东西，他才突然满脑子里都出现了“燕妮”在独自使用它们时的情形；但凡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这些几何图形，狠狠地捆在“燕妮”的身上，解也解不开，轰又轰不走。就是在夜晚站在核桃树下练功的时候，目光也全停在了“燕妮”窗户的暗花窗帘上，忽忽悠悠就看到屋内隐隐晃动着的“燕妮”的影子。
直到后来有一天傍晚，李四随便吃过点剩饭，张燕燕就敲开了李四的屋门，半晌才小心着说：“科长，我……想要结婚，我是来和你……商量的。你是个好……领导，你要是同意的话，我是说……”说到再后来，声音突然和头一齐埋下去。
李四听了，就要骂她娘。可是，张燕燕的娘去年春天得了癌症，现在已经在一个方盒中了；况且，这事和她娘并没有什么关系；再况且，李四基本上还是个安分守已的老实人，李四的毛病只是每个男人都有的那一种，不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呢。
李四便一时不知所措，身体就感觉着要跟随目光一齐直勾勾地往“燕妮”那黑色“飘柔”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中飘落。
“我……当然，当然是个好……领导，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啊，我对……啊，所以，你……我又怎么会不同意……”说这话的时候，李四注意到“燕妮”此时的穿戴朴素得出奇，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艳丽。李四就想让眼睛再深入一些，希望最后在方寸之间获取一些什么；李四也还想让自己再兴奋一些，希望为自己带来最后的胜利。
可是，就这么一深入、一兴奋，李四说起话来便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精神，蹦出的字就很不连贯，听起来就不免有些结结巴巴。
等到张燕燕结婚的那一天，李四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主婚人。
当个头不高的李四站在几百号拥挤成堆的来宾中时，他就仿佛真的被埋进了坟墓里。当他十分庄重地宣读完“今天是张燕妮小姐大喜的日子”之后，也不知怎么就把新郎的名字给省略了。
站在李四身边儿的司仪这时的耳力就特好使，险些就着急上了火，赶紧用手捅了捅李四的腰，小声提醒道：“科长，科长，咋没有说新郎的名字啊……新娘的名字也讲错了，张燕燕、张燕燕……”
李四听见，就反复体会着自己的杰作“燕妮”二字，之后才又小心干咳两声，微笑着从口中支支吾吾地随便扔出了他并不愿意说出口或者是他感觉并不好听的一个男人的名字；而在李四的内心，早就无数次地自作主张，把新郎的名字大声宣布成了动听的“李四”二字。因此，李四讲完话，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和满足。
要在平素，李四是断然不会喝酒的；但是，这次当新娘和新郎给主婚人敬酒时，李四就显得特别豪爽。谁让新娘是“燕妮”呢。李四便觉得“燕妮”给自己敬酒的时候一直在深情地看着自己，就喝完了又要喝。
李四也不会划拳，但这回他听着听着就会了。俗话说：“生拳猛如虎。”李四就真的像一只下山的猛虎一样，可谓战无不胜。李四划着划着就“宝拳”也赢人，就一鼓作气打败了几个平素久经酒场考验的高功夫师，一瓶古井贡喝光了也不觉得醉。
等李四又斟满酒举起杯要和娘家的客人碰杯的时候，别人就“科长拳高量大”、“科长战无不胜”、“科长攻无不克”、“科长这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地笑着拦住。
此刻，李四原本应当知道今天的新郎官不是自己，也就根本谈不上“战无不胜”。但酒壮熊人胆，他便越发感到仿佛此刻身材也比旁人高，碰杯的声音也就越响。
婆家的几个媳妇就急忙跑去叫来新娘。
张燕燕急忙过来劝，从后面用纤纤素手刚要搂李四的时候眼圈一红，李四突然就醉了。
后来，张燕燕的眼睛真的润润的了，而李四也就不再为院子里的野蔷薇浇水、浇尿、锄草、剪枝。
不久，花圃中飞来几只苍蝇，就又恢复成了先前垃圾堆的模样。
再后来，李四领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后来做了他妻子的农村姑娘，另一个是苗木场的花匠师傅。李四从自己的床下拽出了一大堆野蔷薇的花枝，就请花匠师傅重新栽种了一些。
当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再次到来的时候，人们便观赏到了即将开放成各种颜色的野蔷薇。奇怪的是，那些犯有神经性过敏性鼻炎的人，再也没有打喷嚏。
于是，小院儿又弥漫在阵阵的芳香之中。
直到这时人们才意外地发现，李四家农村媳妇的名字不知何时已经改成了“燕妮”。
从这以后，李四屋里的那股特殊味儿便没有了，逢人也就笑呵呵。可是，谁都能看出来的是，李四的眼睛也总好像是润润的。
秋水伊人
当这一年的六月撒着欢儿扬着蹄儿来到李四身边的时候，小院儿里沉默了许久的野蔷薇，就一抹一抹、一对儿一对儿地颇带情趣地舔出了鲜艳的色彩。
这时，几个月前那个曾经由李四做主婚人的名叫张燕燕的女人，肚子就好像冲了气的皮球，渐渐地开始膨胀。
李四看见，便突然产生出一种扁舟失去避风港的感觉，就觉得心中的“燕妮”从此像小鸟儿一样一去永不回头，而自己的这叶孤舟也应当靠一靠岸了。
正好，远嫁农村的李四的表姐专程来看望这位已经三十有四的表弟，刚进屋门就发现了表弟满心满怀的心事，想问时却又没有敢问，没敢问心里就更着急。
时隔不久，表姐果然又风风火火地来了。
这次随表姐同来的还有一位身体结实、穿着朴素的农村姑娘，看见李四时，显得格外拘谨，手就不知往哪儿放，李四让坐时便也不坐。
李四就似乎明白，乜斜时也就格外注意到迎面的不是尖尖的那一种，软沓沓像两只稀面团，撑起来时就微微印出一个扁圆的轮廓；发辫不长，黑里泛着些微黄晕，不是披在肩头乌黑的那种，因而就不像李四心里的尼亚拉加大瀑布；名字是标准的农村姑娘的名字，叫什么翠儿，李四到了也记不住，即使这“翠”字，在李四听来也远不如“燕”好听，更何况还有个“妮”；也闻见有香水味儿，却感觉怪怪的，让李四想到床下的那一盆儿尿液……
李四脸上微笑着，心里蓦地便要嘀咕。
却只见姑娘的皓齿一开，就轻轻地掉出了“李科长……”三个字。李四听了，就真的想大吃一惊。好动听的声音啊，脆脆的像甜甜的莱阳梨，柔柔的如风摆的蒲扇，特别是当说到“长”字时，尾音中还带着那么一丝儿江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