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揽住我:"这次走,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你们几姐妹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好好的,别生病,就是妈的最大安慰"
屋外有细细雨丝在飘.天很暗,还没出门我却早早戴上墨镜,人到中年,已羞于坦露自已的情感,我怕她看到我眼里的泪水.刚才已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拿来花瓶把刚买回的花慢慢插好.为的是在她身边多呆会儿,可她在旁急急的催促:"快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
明天,妈妈又要远行,却执意不让我送."快点回去治好你的咳嗽,昨晚听着我一夜没睡好."耳背得那么严重,隔着几道门,我尽可能的压低了声音,她是怎么听到的?妈妈的听力如果能被女儿的咳嗽声所改善,那么,让我再咳得重些吧.
近一整天的航程,中途还要倒机,那边大得惊人的机场,她能应付得过来吗?毕竟,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啊,但她始终信心的十足的,笑嘻嘻地安慰我"没事,我熟门熟路了.一到我就打电话给你们."
这世上有无数英雄,但我的心目中最勇敢的人,就是妈妈.风云变幻莫测的岁月里,她几十年随同爸爸被划为特务,右派,反革命,降级降薪,从北京下放到穷困的河南小城,一生跌宕沉浮,生活时好时坏,她总有滋有味地活着,乐着,苦难面前不知畏缩,荣耀面前处之淡然.长年累月,爸爸扣发工资的困顿日子里,她拆掉自已旧日的旗袍和裙子改成童装,把女儿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小学时,有年学校演出队里要求女孩子每人交钱做一件玫瑰红的外套,妈妈踌躇着,跟我说:"妈妈给你做一件,不交钱给学校里行吗?"见我很不情愿,当晚她拆掉一件自已过去的一件短袖毛衣,一夜就钩出一件漂亮外套,让我穿到学校给老师看看行不行.至今我还记得,老师看到我毛衣时的惊喜眼神,那件漂亮外套,让我当了一年舞蹈队领舞.幼时的我是家里最爱生病的孩子,灯影里,喂我一勺勺吃药,为我一次次更换额头的毛巾,慢慢长大的我看着她满头秀发渐渐变白,皱纹渐渐变深.常想,倘若没我这个女儿,艰苦的日子里妈妈会少些磨难.而今天早上吃饭时,妈妈却无比怀念地忆起我每次病好后要吃要喝食欲大增,"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爸爸前年离去时,妈妈孤雁般地呆立在墓地里很久很久,轻声对着墓碑说;"你有福,走在我前面,否则剩下你,离开了我,可怎么过日子?"生者与死者的对望里,阴阳本应无界,爸爸应明白他一生虽经飘零辗转,风沙蚀骨,却毕生少爷气未改,十指不沾阳春水.他也宠爱妈妈,却只会给予她书生的浪漫和文人的温情,家里粗细活计,大小事情,全是妈妈一人打理安排.印象最深的多次搬家,爸爸总是非常巧合的出差公干,妈妈生病住院的日子里,他去探望,空着两手,到了病房还得妈妈给他叫病号饭来吃.
"他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心,不会操的"妈妈的埋怨里,总透着对爸爸的赞许.半个世纪牵手走过的日子里,妈妈的付出那么无私那么无悔.
今年春节,妈妈从美国飞回广州的家里,她跟爸爸的遗像说:"我回来和你一起过八十岁生日了,我现在生活很好很健康,你在天上放心吧,保佑我和你的孩子们好好的啊."
妈妈说她在妹妹的院里种了很多玫瑰,还种了很多蔬菜."雪里蕻炒蚕豆,又鲜又嫩,明年,明年的母亲节你一定要来看我,来吃我种的那些菜,还有你最爱吃的香椿,我种的那棵椿树已长到一米高了,明年你来,正好吃最嫩的那一茬"妈妈早上跟我说.
妈妈,我明年一定去看你,愿你年年岁岁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