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灾难，无情地夺走了七万多人的生命，还致使成千上万的健全人终生残疾，几百万人无家可归，有太多的人其孤苦的心境可能将长期挥之不去。然而在这无情的灾难过后，我们却欣慰地发现：沉寂许久的国人精神世界被奇迹般激活了，那些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功利信条，被一种超然的淳朴真挚的大爱所冲击和替代。亿万中国人以及全球的华人被一种无声的力量动员了起来。有人甚至形容，这场大地震简直就像1937年卢沟桥的炮声激起了全中国人民悲壮的抗战热情一样，激发了井喷般的全民投入抗震救灾的热潮之中。我刚刚看到华东师大的一位教授所写的一篇有关重建中国人精神生活的文章，很受启发、也很有共鸣。

作者在谈到全民投入抗震救灾的主要方式——为灾区募捐时，感慨于许多地方的行政干预性的募捐，这样写道：募捐的意义在哪里？是因为缺钱需要全民动员吗？中央政府的历年财政盈余，足够担当起抗震救灾、重建家园的职责。之所以还需要国民捐献，与其说让他们贡献金钱，不如说让大家奉献爱心。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好的公民教育了。不过，人在做善事的时候，最忌讳的是被强制，献爱心贵在自愿。爱心是人们恻隐之心的自然流露，它来自人性深处的善根，在特定时刻被激发出来。所谓捐献，无非尽自己的良心义务而已。行善之后，人们会有一种道德快感，从而产生一种对自我的肯定。一旦捐献受到强制，或者还来不及自愿就被动员了，一切便变了味。摊派式的捐献不仅无助于公民的道德心提升，反而助长功利性动机，甚至引起普遍的反感。本来捐多捐少都是个人爱心的表现，捐多不代表就占据了道德高地，捐少也不代表爱心就少，每个人尽自己的良知和能力就可以了。良知这个东西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平时用金钱来衡量人生是否成功，战时还是用金钱来比较境界高低，那就说明我们的社会价值观出了问题。道德、良知自有标准，不能也无法用金钱的标准替代。

爱不是抽象的概念，更不是空洞的口号，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需要一种氛围将之引发。比起海外，我们的舆论和社会在营造慈善氛围方面过于幼稚，甚至僵硬。在许多单位里面，像往常的政治任务一样，拉几条标语，喊几句口号，就算赈灾宣传了。没有自发的悼念仪式，没有树枝上的黄丝带，没有献给亡灵的鲜花。行政为主导的募捐，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冷冰冰，没法打动人的恻隐之心、激起人们对生命的深切同情。在这方面，海外成熟的捐助经验值得我们借鉴。香港的一个小学，建议每个学生到图书馆参加阅读接力赛，阅读10分钟捐献10块钱。这种将读书与捐献结合在一起的创意，吸引了很多家长带着小孩参加，书读过了，爱心也表示了。捐献活动不该是冷冰冰的同一个模式，它可以是悲情的，也可以是激昂的，甚至是有趣的。

这几年，我们谈论了太多的“世风日下”问题。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叫做“形势大好，人心大坏”，意思是说，中国经济发展了，人们变富了，但人心却变得自私了，那种公而忘私的“雷锋精神”不在了。对这一说法，许多人都是很有同感的，但在这次抗震救灾中这种观点被颠覆了，因为人们看到的是另一幅景象：“形势大坏，人心大好”。在突如其来的苦难面前，太多的人们表现出深藏于心的善良和卓越。在这次大灾难之中，灾区老师们的表现简直可以说都是圣人。那么多的学校老师为了保护孩子们，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当房屋剧烈摇晃、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刻，他们本能想到的，不是自己的逃生，而是掩护学生出逃。绵竹市东汽中学的谭千秋老师在教学楼即将倒塌的一瞬间，将四个学生塞在课桌底下，自己像老母鸡一般，张开双臂护住学生，学生得救了，老师却倒在乱石之中。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的伟大和神圣从何而来？他们也是平常人呀，为什么却会这样忘我？是的，这是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老师，平时碰到他们，不会有特别的感觉，但在生死瞬间却闪耀出“圣徒”的光芒。这种舍己救人的本能反应，一般只有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才会有。人的天性里面，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要让天使战胜魔鬼，最重要的，是要有亲情。这些可敬的老师们对自己的行为警示如此轻描淡写的解释：“我们早已将学生们视作自己的孩子，与亲生的一样。”准确地说，这些学生，是老师们的“大我”，是生命延续的一部分。自己这个“小我”存在的意义，就体现在守护“大我”的生命。为了他们的健康发展，哪怕牺牲“小我”也在所不惜。

显然，重建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仅凭道德的空洞说教，靠读几本《论语》、《庄子》、开几门公民课是无法解决的。知识固然有助于德性，但知识不等同于德性。德性的养成，有赖于日常生活的伦理空间。人际关系之中，非功利的互动越多，越能改善人性，提升德性。我们不仅需要建设现代的市场、法律和政治制度，同时也要重建我们的生活世界和伦理世界。必须强调的是，生活世界的重建，仅有强势政府是不够的，而发展各种民间自愿性团体和非正式组织，形成丰富多元的社会文化网络，才可能把人们心底那些原本只有巨大的灾难降临才能焕发出来的善良和美好，形成一种自然的常态，成为一股滋润社会的巨大精神力量。但愿这种灾难过后的心底启示，能够帮助我们在重建国人的精神世界方面真正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