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里的黄永玉


我眼里的黄永玉

By: 空阶露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题记
     

      二月边城凤凰,刚刚立过春的大地暖气回升,天空云潮翻滚。
      世界著名画家黄永玉家窗前的腊梅从冬到春,一径傲啸怒放,奇香扑鼻。远道而来的客人,首先从这一树梅花看出主人的精神。若非甘心捐舍、委弃尘泥的深情赤子,怎得这香飘云天的腊梅相伴一生?清奇,清奇,黄永玉,边城人的骄傲,神州大地的赤子。走近他的人,无不赞其芬芳,夸其精神。
 
 
       怎么也难以相信,坐在特制的白枞木椅子上的黄永玉是—位年逾七旬的古稀老人。他头戴一顶深蓝色鸭舌羊绒帽,敞胸穿一件开司米白色羊毛外套,着一条洗旧的浅蓝色牛仔裤,一刻不离地叨着一杆烟斗,神情悠闲自得,言谈幽默风趣。
      他爱讲笑话。说一位黑人妈妈和—位白人妈妈分别给孩子喂奶,白孩子羡慕黑孩子,向妈妈提出:我也要吃咖啡奶。笑话逗得众人捧腹,然而先生却不笑,他的话另有深意,试看天下多少“白孩子”心犹不足,吃在“碗”里,看在“锅”里?这不是笑话,是讽刺。就像先生的画一样,常常意寓深刻地讽刺世相。
      他喜欢孩子。隔着火坑与小孙女一同拍手唱儿歌《小麻雀》,他的声音反而盖过小孙女,使得满屋高朋都沉浸在欢乐气氛之中。湖南卫视—女士熟知老人性情,特意从省城“搬”来一打龙年娃娃求先生签名。先生脾气怪,一般不肯轻易给人签名。他说:“个人名气算甚么,很表面的东西,没有意思。”
      他热爱生活。他家的火坑上罩着一面筛子大的铁架子,上面坐着铜壶与陶壶,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和艺术品,看起来很奢侈.其实,那不过煮的是淡雅人生功夫茶。旨在营造一份恬静,一份温馨,一份祥和。先生喝茶很讲究,第一遍必须洗茶,洗了茶之后烫杯子,烫过的杯子还得放在热水中暖着,这样沏出的茶便满屋氤氲着梅花的清香。先生招呼每位客人品尝,不论是拘谨的人,还是不羁的人,都经不住这茗香诱惑,何况还有先生的微笑如薰,真令人灵气通透。
      生活在自己家里。先生完完全全超脱了大艺术家的规范,只管做自己喜爱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唱自己爱唱的歌,化高深为平实,还历练为本真,情真意切,潇洒自如。
      说到先生爱家,不得不提一下他眼下居住的这栋名叫夺翠楼的房子。自从黄永玉先生的亲表叔沈从文先生前些年在故乡凤凰沱江边的听涛山麓落枕之后,黄永玉先生就有了落叶归根之意。他千挑万选,选中了回龙阁这个地方。前有沱江碧云影,背靠幽悠南华山,有山有水,很合先生的心意。
       房子因为修在桥上,显得格外别致,两层三叠,飞檐翘翼,一色雕花窗子,取巧夺天工意蕴,故名夺翠楼。先生每次回乡就住在夺翠楼。晴日携徒外出写生,雨天坐在家里烤火看电视,闲暇倚窗看梅,遥想着比利时、香港、北京等处各不相同的家的情形,最终,老人的思绪还是定格在夺翠楼,这里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终老故乡,是艺术家根深蒂固的情结。
 
 
      不知不觉地,我们的话题契入了黄永玉先生这次回家乡的目的。
      凤凰城自古街道逼窄,仅一条街道贯穿东西南北。近年城东头修建了一座可供商贸交易的虹桥风雨楼,给画乡增添不少韵致,也给当地带来不少经济收入。但虹桥只能过行人,不能通车辆,这又给老百姓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先生这次回乡,就是想为家乡再修一座能通车辆的大桥。他动情地说:“凤凰人虽强悍出名,但在支持家乡建设上十分开通,对虹桥不能通车丝毫没有怨言,我深受感动,决心尽绵薄之力,为家乡做点好事。”说着,先生指着用图钉钉在板壁上的一幅画图告诉我们,这就是他近日设计的新桥图样,跨度120米,三亭九孔,式样别致新颖,先生给桥的名字都取好了,就叫画桥。凤凰是画乡,出了许多著名画家。除了黄永玉这样的世界名家,还有黄苗子、田大年、刘鸿洲、毛光辉等。因此这桥命名为画桥,可谓别具匠心。
      艺术家的胸怀真是博大,黄永玉说他设计的画桥草图被一位“土专家”否定了。这位很受黄永玉推崇的土家族桥梁设计专家名叫田荣耀,五十多岁、满头银丝,小学文化,但却满腹经纶,还有专著问世。他将黄永玉设计的九孔画桥改为五孔,这一改,改得艺术家心悦诚服,立即捋袖作画,答谢老田。
      有人问起修桥资金的来源,黄老毫不避讳地说是与花垣三立锰业集团签订了卖画合同。黄老画两幅画,三立集团出资300万修此画桥。接着黄老说近两年之内还要为家乡办两件事,一件是在沱江畔文昌阁盖一座双层楼台,供百姓平日卖茶水、端午节看龙舟之用,实现沈从文笔下的一个梦想。第二件事是盖一所小学礼堂。黄老记得小时侯在学校读书时给学校栽过—棵梧桐树,如今在有生之年,能够再为学校栽一棵“梧桐树”是他最大的心愿。先生说话言辞切切,流露出一片赤子之心。他说先办了这三件事之后,再考虑为学校盖宿舍,那时若没有人要他画画,就自己掏钱盖。
      先生虽富有,但更主要是精神上的充实。生活中,他却像寻常人家一样,只求过得简单、安逸。他家里除了一台彩电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现代化设施,桌椅板凳都是不上漆的原色木制品,唯独显得奢侈的就是墙上点着六盏灯泡,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亮堂堂的,显示先生做人光明磊落。
      先生平生对要研究他的事颇为不耐,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给省委写过信,拒绝开办黄永玉研究院。他说:“研究我还不容易,五分钟就完了。艺术家不能只图那些热闹,要紧的还是离不开一笔一笔认真地画好自己的画,这才是最基本的东西。”
 
 
      就在先生的梅玉馆,我们有幸观赏到黄老泼墨作画。
      刚进屋的时候,我们就看见画台上铺着一幅画好了的画,画的是红脸武大郎,手臂上栖着一只鸟。题跋为:武大郎喂夜描子什么人玩什么鸟。画上盖了七枚印章,或形态庄重,或俊逸脱俗,个个格调鲜明。
      古往今来,亦画亦文的人颇多,但像先生这样以画描述生动形象,以文反映真知灼见的艺术天才却很少。据说他在文革期间画过一只猫头鹰,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深刻地揭示了艺术家对世相的警喻。后来他因这张画而挨整,一直住在香港避难。
      闲聊了一阵,兴致很高的黄永玉站起身,开始画第二幅画。只见他咬着烟斗,径直走上台阶,站在布置好的宣纸前略一疑神,便提起一支在清水里沾了一下的墨笔,弯弯曲曲地在宣纸左下方画了几条势若游龙的粗线,接着换一支小楷,在右下方勾画出一棵树的枝桠,再用蘸了翠绿颜色的笔给树添上叶子,便停下来久久地吸烟,凝神。然后,他只管往大盆小碟中化开浓浓的蓝颜料,也不管纸上大片的留白和不知所云的布局给观者带来多么费劲的想象和猜测。
      大家都不敢做声,静悄悄地肃立着。大概过了几分钟,黄老突然将画翻转过来,在背面的上方,也就是大片留白处,用蘸了浓浓深蓝颜色的排笔,像漆刷房子似地一个劲在纸上“胡乱” 涂抹,使画面立即出现夜幕降临的黑暗,并且严丝合缝。
      这样的画技早就让观者惊呆了。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先生已叼着烟斗淡然回到楼下的椅子上,依旧与人谈笑风生起来。剩下的工作由徒弟去做,赶紧拿电吹风将大片浓墨吹干。吹干的画面呈现出浓淡参差的奇迹,但这还只是一个雏形,看不出是什么意思。随着先生再次上楼一笔一笔勾画,画面渐渐出现错落有致的瓦檐,清晰醒目的白墙,桔黄色温馨小窗,摇曳多姿的芭蕉叶,还有浅蓝色的月晕,以及逗号似的一弯俏皮月牙儿……有人憋不住问:是湘西夜景吧?这时黄永玉正得意,轻松愉快地答应道:嗯。就在这种画者与观者同等愉悦的气氛下,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黄永玉先生在高椅上坐下来,斟酌地在画上题跋。
      看完先生弄墨,再看先生舞文,真是一件让人大饱眼福的美事。趁他在打腹稿,有人赶紧频频拍照,略一分神,先生的笔已经溜出一大截。一看,竟是一首雅诗:
       
今夜鄜州月
    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
    未识忆长安
    香蔼云鬟发
    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
    双照泪痕干
    辛已春元宵作杜诗意黄永玉于凤凰夺翠楼

    写完字,先生放下笔,咧开嘴一笑,又回到火坑边与客人聊天去了。这时,只听那燃烧着红红炭火的屋子里爆出一阵又一阵欢笑,就像沱江发了春水,从岩滩上倾潮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