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其人:四个词汇,半段人生



   初初一见“高远”这名字,就不禁给人以悠然远想:你看,高飞远翥,气贯如虹,这无疑是个充满逸气的好名字,清音独远,高风越俗,朗然有高士之志。如果把这名字所代表的某种格调,让造物主随手一掷,我猜想,他将会自然融入魏晋的风度里边去,而不会是眼前这贫困的精神现实。所以,就我所熟悉的高远来说,却真真是当前永嘉的一个异数。随着交往的加深,我暗暗发觉了在他身上藏着四个不合适宜的词汇,那就是:无用,自由,愚鲁,好古。
  
  
  词汇一:无用
    首先,高远是个无用的人。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就是我们今日所讲的文化人,而文化,从实质上讲正是对实用的超越,是无用的。但庄子在《人间世》的结尾留下一段很漂亮的文字曰:“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在此歌颂了“无用之用”的难得,是的,正因为“无用”,才让那些理想主义者们,那些鲁钝的人,安全地从物欲的现实中撤出,有了着力于精神使命的坚强保障。
    而说白了,高远就是个以“无”为用的人。“无”乃大道之体,既高又远,显然不是一种入世的好姿态,很多人在一些关键的时候,因其纯粹而显出无用,又因其无用显出了纯粹。甚至说,“无用”就是那些人某种隐秘的追求。
    孔子在《论语·为政》中云:“君子不器。”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君子是没有用的!或者也可以把“不”理解为一种主动的姿态,则可以译为:“君子是不愿意做有用的器皿的。”看来,高远身上的这种“无用”之精神与圣人的教化并不背谬,而是一致的。自古以来,人才学中就有将人器物化的倾向,所以,中国会有以被“器重”一词作为人的价值得以实现的标志,即被当做器具用之。当人一旦被器重,此人便象物品一样地被流通于市场,顺势待命,待价而沽,一见好价钱,即可卖身于货主。
    其实,真正觉醒的人所要反拨的正是这种恶劣的倾向,这显然是一种将人性抹去的反人性行为,器物化是对人性的极端蔑视,是人类自由观念的重大敌人。所以,当寻找社会出路的夫子说出“君子不器”一语时,亦言明了其内在的人性理想,即决不愿意以器物自期,这与道家的自由精神不谋而合。也同时说明了高远是个从欲界得以解放的自由人。
    我之所以说他“无用”,其铁证在于,我曾经看过他的好几封求职信,恓恓惶惶的样子,不禁让我联想起那才情盖世的庄周向监河侯贷粮的事情来,既感悲凉,又觉好笑!
    说实话,现在我倒有些担心了,因为他如今很是忙碌,作为无用的人,却在干着有用之事,这本身就是一个荒谬的现象,他原本是为无用而生的,他一身都是无用之学,而无一术之长,是的,从根子里讲,他就是个典型而又纯粹的文化人,而不是术士,在为道,为学和为术等这些节骨眼上,一直是很敏感的。
  
  词汇二:自由
    高远因其无用,从而赢得了可贵的自由。因为自由不是一种简单的宿命的赐予,而应该是一种精神的再生,是突破孤立的自我之壳后所面对的无边的境界和天空,因而,我们要说,自由是赢回来的。
    我们认定,无用是对物欲的超越,很显然,如果仅仅是为物欲而活,那么其人不过是欲界中的一器而已,从“一器”到“不器”,从“低头觅食”到“仰首苍穹”,意味着一个人已经由本能界迈入了目的界,人性之光开始展示了出来,自由便不再虚妄,而成了实实在在的事情,这就是所谓人性的解放——从欲界的“一器”中得以解放。
    而通常我们面对的现实却是:任何一个世道都是不自由的,自由是世道的敌人。人心中又藏着无数的巨禽大蟒在不断地造成人们心灵的隔绝,真正的自由谈何容易!
    但自由不自由,最终要决定于一个人自身的心灵和他的精神品质,外在境遇和人心的隔膜所导致的距离,说到底还是皮相,形不成实质性的障碍。
    在《庄子•田子方》中有一则寓言曰:“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檀檀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蠃。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这里所谓的“解衣磅礴”,乃是指艺术家冲破束缚表现真率自然天性的一种方式,是对内心自然的一种艺术表达。而高远在很多时候,就象这个有趣的“宋画史”,以“解衣磅礴”般的自在方式来抒写心中的一片葱茏诗意,特别是在喝酒扯淡的时候,天真烂漫,煞是可爱!
    有时候,我恍惚觉得他简直就是庄子笔下的人物,以自由的心灵遨游于不自由的世道,只可惜他光有庖丁的洞察,却没有庖丁的手段。这就是现实的无奈了!
    自由者更倾向于与天地的相融,提笔造境,丽天巨象便能捕捉于笔端,此高远之所长也。说及文字,我想起自己曾经在另外一个地方提到过高远的自由,我的原话是这样:“高远,在我看来,他应该是目前永嘉传统文人习气较浓的一位。在生活中,他自称是自由人,我看其在文学领域里也是风一般的自由;其人狂狷,作的是性情文章,再加上他没有文体意识的束缚,纵笔挥洒的却正是高度的灵气,随手播运,均合妙谛。”
    如今看来,这话不仅准确,还必须再加上一个词汇,才显得更丰满,更真实,那就是:愚鲁。
  
  词汇三:愚鲁
    荷兰著名的人文主义者伊拉斯漠曾说:“人类的灾难缘于聪明睿智,拯救灵魂的奥秘是愚鲁。”这句话一直被我所深深珍爱,我觉得这里面藏着人性的重要秘密,这秘密就直接来自于智慧的馨香,一种有若中国道家所推崇的生命追求。
    高远曾曰,人得学笨,太聪明了不好!他还曾对我提及一事,他说自己一直想找一个能够稍微笨一点的孩子来做弟子,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些学生一个个都那么聪明,仿佛什么都知道,更不可能有一个肯学笨的!我听了大乐,我说,我也一直在找一个会做梦的学生,可是,没有发现一个,因为几乎每一个学生都比我们现实!他们的生存能力似乎远比我们要强啊!
    的确,常人对“大智若愚”和“大愚若智”的区分缺少必要的敏感,其实,真正的聪明从来不会是小智小慧,不会是皮上的聪明,而更应该是一种澄澈的生命智慧,这些拥有智慧的人通常倒象是愚蠢鲁钝的样子,而看上去愚蠢鲁钝样子的人却又最容易修成大智慧!这一点从孔夫子的教育成果就可以看出,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但在“三千”弟子当中,甚至是“七十有二”的贤弟子当中,恰恰是两个看上去最傻气的学生成就最高!他们一个是颜回,一个是曾参。孔子在《论语•为政》中对颜回的评价是“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在《论语•先进》中对曾参的评价是“参也鲁”。可“如愚”“也鲁”的他们正是儒家所追求的“内圣外王”中的最高学问——“内圣”之学的创立者。他们的精进不止为原儒的一缕法脉和香火的发厉扬光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子思在《中庸》里说:“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相对速度而言,方向更重要,所以,即使愚钝一点,根本不会妨碍大道的获得,这种正确方向的不断深入和自强不息,才是大易中的乾元精神,是真正的聪明,是根部的智慧,所以,佛家对弟子的要求是要有“慧根”——“慧”的是“根”啊,而不是什么花花叶叶的皮上工夫!果能为此道者,“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这种智慧被许多后儒所承传,比如唐柳宗元(见柳子《愚溪诗序》),宋周敦颐(见周子《拙赋》),明王船山等。在他们的文字中纷纷加以呼应。而高远在生活中之所以推崇这种愚鲁精神,如果不是上承前哲之流风,亦必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结果!
  
  词汇四:好古
    子曰:“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圣人的“好古”是为了求知,而高远的“好古”习性我却怀疑是从他的内心直接长出来的!
    我经常觉得高远这人似乎是从古代转移过来的一个人,从道理上讲,更应该诞生在另外几个时代:比如先秦,比如魏晋。因为在他的言谈中他更象慷慨任气的战国辩士,或者清谈好玄的魏晋名流。
    我听人说过他少年时候曾背诵过《古文观止》和《说文解字》等好文字,我虽半信半疑,也未向他本人求证此说,把它停留于传说阶段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但我却是亲耳听其背诵过《金刚经》的首章内容的。而事实上,据我与其交游的这些时段,我确实发现他是相当喜欢古文化当中那些抒写性灵的各种游戏,如格律诗,联语,山水画,书法等等。但我心里也明白,高远虽好古,但决非“补苴襞绩,考订名物”之辈。关于这一点,高远曾在《千古谢公,千古石门》中做过交代:“我是个懒于检索古籍,磨洗折戟的人,更难耐考据的寂寞。”所以我猜想,他更应该是一个思想者,而他的博览正是为了冥想和悟道,而所有的文字游戏是为了张扬他不羁的性情和趣味,锻炼他的文字般若。
    当高远在错误的时光之岸上行走的时候,而我却在遥想着那些生活在千年以前,那些在月光下酣睡的诗人,那些在梦中呈现出来的漫溢的酒香,那些在天地之中隐隐响着的琴瑟和谐的音籁!这是否也可以作为高远的梦想我不得而知,但高远可以与古人相互印证的起码还有以下几点:
  
  1;有孟子所谓的“狂狷”之气。
    高远其实是个任气之人,这“气”就是“狂狷”之气。
    孟子在《尽心下》结尾时候干脆把人分成三个等级:中道者为上,狂狷者次之,而“阉然媚于世”的乡愿者,则属最下劣之等级了。
  何谓“狂狷”?孔子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朱熹集注曰:“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盖圣人本欲得中道之人而教之,然既不可得,而徒得谨厚之人,则未必能自振拔而有为也。故不若得此狂狷之人,犹可因其志节,而激厉裁抑之以进于道,非与其终于此而已也。” 
    而高远正是这等“激厉裁抑之以进于道”的横议之士,不走中庸,喜欢偏,喜欢针砭,又怀有大悲之心,据说还深深热爱着性情暴烈、磊砢英多的花和尚鲁智深。
    我与他曾经有过一次关于非暴力的讨论。我认为任何暴力行为或者主义都是外强中干的表现,对人类的进步没有什么实质性援助。高远非之,就举鲁达为例,说鲁达的杀生是一种根本上的拯救,一种对恶人的最好的超度。说鲁达的行为已经几进于佛,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悲精神。其外弋的光华也由此散发,令人崇敬。
    我当日不置可否,事后想来也觉得自然在理,正义的力量是应该有更多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对暴力的选择就象对狂狷的选择一样,本身就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人性策略!而在孟夫子的原文中显然已有答案,曰:
    “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
  
    至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原本就是一个自然状态,没有半点勉强,是对生命道路的自然选择和人性多元合理性的实质体现,这些人也是一些较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通过他们,丰富了生活,激活了灵性,体现了个体的价值。他们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们还会把目光转向了古人,用孟子的原话说就是:“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
    高远正是如此! 
  
  2;有庄子所谓的“谬悠”之说。
    高远因其任气,因其率性,所以通常不做平和中庸之语,而会出现“谬悠之说”和“荒唐之言”,为何如此?在《庄子•天下》篇中解释曰:“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故而高远会操着一些“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的言论,会有“河汉无极,神思飞舞”时候,也会有其言论“虽瓌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俶诡可观”的有趣时刻。而庄子说得好,这些皆不能“以畸见之也”。
    高远个人非常喜爱《庄子•盗跖》篇中的具有“三德之妙”(美貌,智慧,勇敢)的盗跖,尤其是盗跖的那段批评孔子的宏论大加妙赏——“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依我之见,这种奇怪的赏识应该与高远任气的性情有关。当然,说本质一点,其实高远最象庄子寓言里面的朱评漫,此话下文再表。不提。
   
  3;有孔子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趣味。
    在这世上,有些人是有意识地不愿有太深的入世,因为这世上牵拌太多,而妨碍自己所珍爱的自由,所以他们宁愿被世界的表象和形式而着迷。高远有时侯便是这种人,撇开了“玄远”而选择了“就近”。如大地山川,草木虫鱼,于是就有《瓯江渔话》《紫薇》《小虫演义》《楠梅小考》等文字。并以此来悟解大道的真髓。 
    孔子在《论语•阳货》中教育孩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是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上古圣人的大爱之心和智慧很可能是直接授自于天地万物的启示的!在明王阳明的对话录《传习录》中有一节:
    “日孚曰:‘先儒谓之,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何如?’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王阳明对心性修持的重视和相形之下对格物之学的排斥正是其“心学”的真髓,但这里仍然泄露了古圣先贤的精神秘密和法门。所谓“茅屋外,鸢飞莺啼,尽是禅机;竹篱内,鱼跃蛙鸣,无非生趣。”对鸟兽虫鱼的趣味其实是东方人禅悟精神的体现。是对大道印证的最好法门之一。 
    所以,在我看来,高远最合适的工作是去当个正宗的“漆园吏”,钓钓鱼,种种花,找个濠梁与惠子辩辩“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什么的,应该是其长处啊!而高远的性喜草木虫鱼,也明显地与眼冷心热的庄子一样,从中可以见出高远实乃多情之人也!
   
  4;有陶潜的“偶有好酒,无夕不饮的”饮酒之好。
    高远好饮,而且其量深乎也哉!酒虽杯中之物,却大有名堂,《世说新语•任诞》篇里王忱曰:“阮籍胸中块垒,故须烧酒浇之。”故酒中深味,饮者自知。追求不朽的李太白有诗云:“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可见在好酒的诗人心里,饮酒,亦是抵达不朽的轻捷途径。
    据《汉书•扬雄传》载,西汉扬雄生性嗜酒如命,但奈何家贫,无处可得酒以饮,人希至其门,幸亏他做得一手好学问,又赖附近一些好事勤学者,时常载酒来求学,于是扬雄就“酒来杯干,有问必答”也!
    高远虽非扬雄,但其酒后的谈兴之浓,妙语叠出,倒真是令人大乐的快事也。
    其实高远还是一个在家的佛教居士,他对北宋奉旨出家的大和尚佛印大有好感,其中也许就是因了佛印的不辞酒肉的性情,高远在《和尚的酒肉》一文中说:“所谓风月情怀可以学佛,色空本无二致,反而显得人格的可爱,不是比阳奉阴违,心怀鬼胎要好得多吗?――诚然!佛经里说,将须弥山抛过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须弥山不减毫厘。”呵呵,这并不妨碍正果的修成。也许是夫子的自道,管他呢!
  
  5;有苏轼“不合时宜”的勇绝。.
    在历朝历代的史传人物中,高远独独对苏轼倾心仰慕,似乎愿意淘尽胸中的所有赞辞,只恨不得与其同时同代,没能一晋他的朝圣之心愿。而苏轼的风日般的洒脱性格和目无余子的气量也的确迷人得紧,但我想东坡居士身上有一点却更可以与高远深深相契,据传:
    在苏轼的妻妾中,侍妾王朝云最能够善解苏轼心意。一次,苏东坡退朝回家,指着自己的微凸的腹部问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答:“文章。”一说:“见识。”苏东坡摇摇头,王朝云笑道:“我看学士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赞道:“知我者,唯朝云也。”
    朝云的这番“苏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判词倒也可以拿来转赠给高远。的确,高远除了其内心的沧桑、岁月和酒深藏腹中以外,我想剩下来的已经基本上是不合时宜了!
  
    有一天,在楠溪江流域的大山里面,高远突然对我谈起了他历来秘而不宣的创作计划,他说:“我准备写一篇小说,题目呢,就叫做《屠龙术》!”我猛一抬头,心灵已经与心灵相遇,相视之下,内心品出了一丝苦涩,但互相已经心领神会,莫逆于心也!
  庄子在其《列御寇》留有一寓言云:“朱评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呵呵,其实,这高远就象极了朱评漫,空有屠龙之术,却又面临无龙可屠的寂寞和悲哀,因其所学大而无用,而尴尬地立在了现实的大地之上,失去了何去何从的方向!高远曾有诗云:“识字读书误我多,十年岁月尽蹉跎。夜来冷雨窗前过,枝上腊梅犹几何。”韭露悲凉之意味,人生谋食之艰难!这不正是那些理想主义者们的真实处境吗?而我自己是历来不惮于以理想主义者自诩的。
   所以,我表达了高远,其实也就是表达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