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耀文:扎根乡土的民间作家


 

肖耀文先生是湖南涟源人。这使我感到一种乡情的亲切和醇厚。因为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涟源人,虽然我从18岁起就离开了那块被我们称作家乡和故土的地方。

涟源地处湘中,属比较典型的丘陵地带(山地与平原错杂相间)。在我的记忆中,那绝对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尽管那里的山不像昆仑山那样巨大绵长,也不像五岳般盛名盖九州,但那里的山却也称得上是钟灵毓秀、绿意盎然;尽管那里的水不像长江黄河那样雄浑浩荡,也不像秦淮河、黄浦江那样仿佛成了某个大城市的别称,但每到丰收时节,“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景象却实实在在地遍布于那里的河畔水边。

肖耀文先生和已经十几年没有正经在涟源居住和生活的我不一样,他似乎只有比较完整的两三年的时间没在家乡,换句话说,他至少已经把七十年的人生投注和灌溉在了湘中的这片红土地上!在这里,他有着长期而丰富的工作和生活的经验:1951年,他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任连队文书;1953年,他转业回到地方,任乡民兵队长;1954年,他调任涟源县航运工会副主席。自1956年起,他转入教育系统,长期担任小学、中学教师,先后担任小学教导主任、中小学教师,至1984年,以小学校长之职退休……光阴荏苒,到如今,他已是年逾古稀已几载的人了。

十来年前,我曾偶尔听说他打年轻时起就喜欢写些东西,但我并没有在意,也不知道他长期以来都在写些什么,更没有什么机会读到他写的作品。但是,在2004年初的那个春节期间,他竟然在我去涟源市的哥哥家做客的短暂时间里(我哥一家买新房子了),命我抓紧时间阅读了他所整理的自己的部分作品——由他自己亲手誊抄的收录有其主要作品(古典诗词除外)的多卷手稿本。尽管这些作品大多都压在箱底长期以来并没有获得发表的机会,但这绝不妨碍我的阅读兴奋!这些诞生于涟源的文字竟然和那里的山山水水一样有着特别的灵性和绿意,从许多的笑话、寓言到童话、民间故事乃至数量并不是太多的小说、散文之类,单篇作品的篇幅似乎都不大,但却称得上是短小精悍,且故事大体都编得很好,乃至匠心独运,于是我时常在阅读中情不自禁地乐将起来——我感到这些作品中普遍蕴藏着一些可贵的品质和力量。

记得当时,肖耀文老先生竟然把我当出版社领导一样问我这个晚辈后生,你觉得这些东西写得怎么样?能有出版的价值吗?我自然是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我说当然有,这些东西写得挺好,但关键是要能遇到识货的出版者。肖老伯于是请我帮他多方联系联系看,看是否能在省城或首都找到合适的出版单位来推出他的这些作品。想到肖老伯已年逾七旬,想到这些作品长期以来就这样沉默在箱底,尽管我知道自己能力实在有限,却还是热情地应承了,因为之前我曾成功地主编并出版了有十来本书,我甚至有点想拍胸脯、打包票的意思。

带着肖老先生临时请人录入、排版、制作紧急装订出来的样书和他的嘱托,我回到北京复又忙碌起来。我似乎有好些自己的计划要去实施,但我同时也在为肖耀文先生的作品选集在多方联络和沟通——我的想法是,怎么着也得把他的笑话、寓言、童话作品编选好了配上漂亮的插图先出上一两册,别的就再看情况。可是出版业近几年的行情显然很不好,所有的人似乎都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不做没有胜算的书,特别是和我有稳定合作关系的那家出版单位,因为侵权了我的作品,我们正在法院打官司!于是光阴流转,一晃好几年过去,我也没能促成肖老先生大作的出版,无论是作为晚辈还是作为同乡,我多少都觉得有些遗憾。我太知道肖老先生的内心感受了——任何一人,如果在写作上做到了数十年长期努力而不懈怠,则文学定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瑰丽的梦想之一,如果他的作品出版上市了,获得社会的肯定与读者的喜爱了,那就应该说,他的这种艰苦的努力没有白费,而是业已获得了相当好的回报,换一句话说,也就是他的生命价值获得了有高度的肯定,他终于实现了自己孜孜以求的梦想。可实际的情况却是相反的。

但肖先生并没有埋怨我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终于决计要自费来出自己的作品了。并且他多次打电话催我,命我为他的这套作品选集作序。以我之晚生后学,奋力写几句感想还是可以的,作“序”却是不敢。不管怎样,所谓“恭敬不如从命”或许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面对这样长久坚持的努力,和这样的饱绽着生活信念、人文情怀的文学作品,哪怕我暂时无力使之堂堂正正地出版上市,那我也有站出来为之鼓与呼的责任与义务。

展读肖耀文先生的作品,我为其文本中不时出现的一些词汇和语句而眼亮,比如:“断黑”(意为:天刚刚黑下来)、“老满”(家中兄弟姊妹中最小的那个)、“毛毛”(小孩)、“教不变”(怎么教育也不改正)、“不里手”(不在行)、“包封”(红包、礼包),诸如此类,都是涟源人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所谓方言土语。我记得自己在家乡的时候,听到这些发音与普通话迥然不同的词句时,是没想要把它们书面化的。但是,肖耀文先生却自自然然地做到了,一点也不矫情,一点也不造作,毕竟,他在这样的语言环境里浸淫了这么多年,提笔写作的时候,这些东西想必是信手就可以拈来的。还有一些地方俗语,如“屙尿不认床湿”,等等,特别是有的富有民间特色的描写给人印象深刻,比如形容鸡之大时作者这样写:“鹅公一样的鸡”,比如形容山之高时作者这样写:“翻过这座山,雄鹰就要飞折翅膀,野鹿要走跛脚”。我以为这可以成为肖耀文先生的一个优势,也可以成为所有扎根在基层生活里的写作者的一个优势。延展开去,则类似这样的写作姿态对于特定的民风民俗乃至地域文化、民间文化之类都会多多少少起到一些保存的作用,对新世纪中国文学的创作也足以构成一种启示,至少,这也是今日都市年轻一代的写作者们所缺乏的一种民间资源。在我看来,大家理当更加重视这一资源才是。

综观肖耀文先生的写作,我看到文字后面的他,实在是一个生活的批判者和劝进者。我还想说,尽管出于劝进的目的,他的批判在基调上乃是善意的,但很多时候他却并没有掩饰自己辛辣和嘲讽的语气,更不影响他对许多丑恶世相的犀利、尖锐的抨击乃至大力地鞭笞。在他数量众多的寓言、笑话和童话(也包括他的民间故事和小说)中,懒惰、愚昧、贪婪、自私、冷漠、油滑、不孝、势利眼、骄傲自大、死要面子、坑蒙拐骗、见利忘义、享乐主义、拜金主义等普遍的人性弱点和丑恶嘴脸,他都给予了或温情或一针见血式地批喝,与此同时,他也对勤劳、勇敢、智慧、谦逊等劳动人民的美德和给予了热情地表扬和赞美,邪不胜正、恶有恶报、功到自然成等许多的主题也屡在其作品中得到形象、巧妙而丰满的表现。看得出来,所有这些,都来自肖耀文先生对现实生活的认真观察、体验和思考,他把自己体悟到的生活哲理和人生真谛结晶为故事化的文字,并努力赋予每个故事以“教育的意义”。而阅读的效果表明,这种“教育的意义”并不会让读者产生逆反和抵触的心理,因为其外壳(也即其故事)是那样的生动、幽默而鲜活,无论是“劝进”也好,还是“批判”也好,读者接受起来总是那样的轻松和熨帖,或会意于心,或开怀一笑,如此而已。

肖耀文先生的作品多有民间生活题材、神仙题材、动物题材、教育题材等类别,时间刻度既有不知道具体年代的“古时候”,也有清朝、民国时期,更有他所熟悉的20世纪下半叶,其主人公既有神仙如观音菩萨、吕洞宾、龙太子,又有皇帝、官员、地主、财主、农民、长工、神婆、强盗、窃贼、爸爸、妈妈、勇敢少年、男生女生、老师、校长等虚拟的人物,更有鸡、鸭、鹅、牛、羊、猪、鼠、猫、虎、兔、小马、小狗、青蛙、黄鼠狼等等,以及竹树、松树、小溪水、红毛野人等等,而其叙述的地域则显然是建立在以涟源这块土地为圆心的南方丘陵间,偶尔的,我在其文字间所看到的一些涟源的山名、地名之类就是一个证明。而以上所说的所有这些有机地混合在一起,就构筑出了肖耀文笔下的这样一个既近于人间、天堂、地狱,也近于童话世界的这么一个空间。

总的来说,我更重视肖耀文先生作品当中的叙述性文本,也就是我以“故事”统称的那些篇章,这些篇章,寓言也好,童话也好,笑话也好,民间故事也好,无疑都直接而大量地吸收了中国民间文学的营养。我想说,尽管他的作品大多都没有发表,但并不能掩盖这些作品的价值的光芒,而且这些作品事实上的存在表明,肖耀文老先生数十年勤笔耕不辍、创作不怠的努力实际上也是对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一种可贵的传承和光大。

在新世纪的今天,像肖耀文这样年逾古稀的民间文人恐怕已经不多了,今天的主流作家所写的基本上都是小说!诗歌!剧本!诸如此类,有谁还在写寓言、童话、笑话的吗?我想,这恐怕是很少的了。如果说年轻人当中也有,则恐怕只能把那些短信写手算来充数了,他们所写的搞笑段子之类,品位高、艺术性强的,或许会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两者之间毕竟还是很不一样的,并且我以为肖耀文老先生的作品的文学价值显然远高于后者。

读肖耀文先生的作品,我明显感受到了其文本所展示出的美丽田园风光,所绽放着的浓浓乡土气息,但这些仍在其次,我以为,他的文字里除了劝进,除了批判,其实还有呼唤!当今时代,许多基本的传统美德似乎都被人们忽视了,看淡了,乃至抛弃了,整个社会似乎都陷身在道义的沦丧之中,见利忘义、唯利是图、诚信缺失、不讲道德、恩将仇报、落井下石、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情形如此,如果大家都毫不作为,则人类的堕落恐怕就难以扼止了。但是肖耀文先生在几十年的时间陆陆续续写成的这些文学作品,今天当我们拿来阅读,依然深切地感到了这种“浅”道理的可贵价值和意义。而且这种“浅”,丝毫也不影响这些作品的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