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照温州话凉州---吸收与同化


●雪漠

 

                                参照温州话凉州

                                       一

 

  在改革开放之后,最先占领凉州的,是温州人。那个时候,老见温州人拖家带口来凉州,或摆鞋摊,或弹棉花,或干些凉州人眼中纯属“扯蛋”的营生。

  对那些来自外地的异类,凉州人给予了很多的同情。温州人虽然有钱,但因为背井离乡,辗转异地,这在凉州人眼中是很恐怖的事。于是,一见到那些温州人,凉州人就会发出一声叹息,说:“可怜,领着老婆孩子来这儿爬街台。”

    那个时候,凉州人津津乐道的,是温州人的那些他们不理解的生活细节。比如,女人光个脚丫趿着拖鞋上街――在凉州人眼中,只有邋遢婆娘才会趿着拖鞋上街;再比如,凉州人死活看不惯那些敢和同行“平打平骂”的温州媳妇――凉州人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上火的。还有好多“比如”,便将温州人“比如”成了凉州人眼中的异类。

  几年之后,温州人在凉州盖起了一座大厦,起名为浙江大厦,它成为当地最繁华的商贸市场之一。

  几年后,听说温州人有不少人修“活人墓”,就是说,人还活着,墓已经先造好了。据说,有的花费达几十万之巨。对此,没出过远门的凉州人将信将疑。因为,凉州人眼中,人死如灯灭,他们是不会相信有人会在坟墓上花大钱的。但终于,他们信了。因为一本叫《钱,疯狂的困兽》的书中就写了温州人修坟墓的事。凉州人一向是信书的,他们眼中的书等同于神灵。每到打庄盖房,再穷的人也会弄本书放入压泥板上。于是,他们真的相信了,在很远很远的远到心外的地方,有一群造“活人墓”的温州人。

再后来,有个自命为“凉州儿子”的人听说温州人又修起了大学。

那个人便是我。

  我于是背着行囊,走近了温州人。我愿意充当一座文化桥梁。因为真正的西部开发,是观念的开发,是心灵的开发,是文化的开发。

  于是,我发现了完全有异于凉州的另一个生命群体。他们用辛勤劳动挣到的钱,已经不再造“活人墓”,而是建起了大学、养老院,投入了慈善、公益,奉献于教育、文化,他们的企业已走出温州、走出国门、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引领着当代民营经济浪潮中一支健康、强劲、富有活力的主流。据统计,仅巴黎的温州人就有15万之多。除了商界,温州人的身影还活跃在各个领域的舞台上,其出色的表现令同行侧目,令世界关注,激起了阵阵涟漪,成为当代中国一道抹不去的人文景观。

正是在这样一种参照系中,我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了凉州。

 

                                                   二

  

    正如“温”与“凉”显示了某种温度上的反差一样,温州和凉州成了中国文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两极。凉州人的个性特征中,最值得称道的是安分,而温州人的个性特征,大型纪录片《温州人》的总制片叶卉女士用三个字就概括了:不安分。于是,我像解剖标本一样,对中国文化中的这两个点进行了剖析。

与开放、进取、创新的温州文化相比,凉州文化是个封闭的怪圈。

我曾在一篇散文中谈到了这种“怪”:

 

  “熟悉凉州的外地人都说凉州很‘怪’,是难以捉摸的‘怪’。当然,本地人是见怪不怪的,千年了,也没人诧异过这‘怪’。倒是觉出了‘怪’味的外地人不久便被这‘怪’腌透了,进而也情不自禁地繁衍出‘怪’味,染上地道的凉州气了。

  汉唐以来,许多外来民族就这样被同化了。他们可以异常强悍地挥动金戈,驱驰铁马,纵横中原大地;但一入凉州,便无声无息地消融于凉州文化的大池塘里,连个水珠儿也没有溅起。

    他们都成为地道的凉州人。

    也许,他们也曾觉出过凉州的‘怪’,但甚至可能来不及叹息,自身便已成为‘怪’味的来源。

    这是一个既异常封闭又大度包容的怪圈,其丰富和独特举世罕见。一日本汉学家故称:欲了解敦煌,不了解凉州不成;欲了解丝绸之路,不了解凉州不成;欲了解中国,不了解凉州不成。”

    

  凉州,东接兰州,西通新疆,南有祁连山,北有腾格里大沙漠,地势险要,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称,遂成丝绸之路的重镇和经济交流的都会,同时也决定了其深厚的文化积淀。因为地理位置的不可替代,凉州便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抹不去的存在。且不去说丝绸之路绕不开凉州,便是那佛教、建筑等诸多领域,凉州竟然也成了“重镇”甚至于“源头”。比如,老北京城建筑格局的最初源头就是凉州。

  凉州自古富足,班固称“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也因为地形相对封闭,容易偏安,所以中原战火很难蔓延到这儿。当中原诸地血流漂杵时,凉州人却仍是优哉游哉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于是有了一个歌谣:“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自霍去病千里奔袭斩获凉州人祖宗的一些头颅之后,古凉州那种“倚柱观”的惬意心情保持了千年。常常是四面血盈城池,凉州却优哉游哉,这儿很少发生诸如“嘉定三屠”或是  “扬州十日”之类的惨剧,便是在中日战争中,这儿也只见过一次日本的飞机,据说投过几个炸弹。仅此而已。

  在很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凉州管辖的,是很大的一块版图,有南方的好几个省大。因为贪生怕死是人类的天性,所以当中原诸地战火四起时,那些有迁徙能力者都愿意拖家带口来凉州避难。避难者的肉体虽叫岁月的流水冲刷得不留痕迹了,但他们还带来了一批批岁月冲刷不了的东西,那就是文化。许多文人在逃难时也舍不得将书留给战火,便将它们带到凉州。明白了这些,你便明白了敦煌为啥出土了那么多的珍奇古籍,在某个历史时期,敦煌也是凉州的地盘。

  关于这一点,著名学者胡三省也提到了,他在《通鉴》注中说:“永嘉之乱,中州之士避地河西,张氏(轨)礼而用之,子孙相继,衣冠不坠,故凉州号为多士。”

   那些避难的士人们到凉州之后,凉州遂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文化中心,其境界和格局,在那个时代肯定领先世界,并成为敦煌学的主要来源。我们不提别的,仅敦煌学和敦煌壁画,便是叫世界目瞪口呆的文化瑰宝。国画大师张大千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临摹经年,仰慕终生。令人叹服的是,那么多的壁画作者竟然是无名之士。也许,正是因为那些艺人质朴纯正、淡泊名利,以真心破其名相,扫去心中俗尘,其艺术才能上升到灵魂层面,成为人类文化的瑰宝。

  对于凉州文化,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论稿》中给予极高评价,他说:“其文化上续汉魏两晋之学风,下开(北)魏(北)齐、隋唐之制度,承前继后,继绝扶衰。”

  相对的安定,导致了人文荟萃。而荟集的佛道文化,又成为安定的一个文化基因。千年了,凉州没有爆发过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起义。即使在蒙古铁蹄将几十个国家踩成血泥的元朝初年,四方诸郡血流成河,凉州城却独能安然无恙。清末同治年间,因民族矛盾引起回汉仇杀,连数十里外的民勤城也血流盈池,凉州城却偏偏怡然于旁侧。据凉州老先人说,这是鸠摩罗什的舌舍利塔护佑之功,但我却归之于文化使然。

  因为凉州文化中浸透了安定的基因,千百年间,每遇战乱,士人便避地凉州,携来大量的文化遗产。久而久之,凉州遂形成一个文化怪圈。这个怪圈文化既有封闭性,又有包容性。其封闭性使其地域文化完全异于别处,成为中国文化的活化石;其包容性又促使了民族的大融合。秦汉以来,这块土地上先后有戎、翟、大月氐、乌孙、羌、匈  奴、鲜卑、吐蕃、回鹘,党项、蒙古、满、回等民族,但现在,他们的子孙脸上都贴上了凉州人的标签。于是,老有人诧异我的长相,问我哪族人?我叫他们猜,结果很滑稽,在不同的人眼中,我会成不同的民族,更有不少人将我当成外国人。这个特点,同样代表了我的文化结构,兰州大学某博士说我是西部文化的集大成者。集大成当然谈不到,但在我至少体现了凉州文化的“杂种”特点:亦雅亦俗,亦庄亦谐,亦柔亦刚……上海建桥学院的何羽女士一语概之:一团混沌也。信然。凉州文化的最大特点便是“混沌”。在这个巨大的“混沌”文化圈中,既能孕育天才的唐钟汉简铜奔马,亦不乏巫婆神汉师公子,高雅的西凉乐舞,通俗的贤孝宝卷,阳刚的攻鼓子,阴柔的民间小调,皆能各得其位,各具其妙。

    多年之前,我曾发掘过一些以手抄本形式流传下来的古籍,其完整,其原始,其价值,不在敦煌出土的文物之下,有的完整程度,似乎超过了出土古籍。出土古籍中有的,这儿大多有相应抄本,而许多东西,却是凉州独有。

  一批又一批的文化汇入了凉州的池溏,却叫凉州本土文化吞噬而成为它的滋养,久而久之,那种文化的主体性越来越强,渐渐化成一个巨大的幽灵般的影子。因为凉州是丝绸之路重镇,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凉州成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汇之所,所以,凉州文化载承的,是中国文化、西亚文化、波斯文化及多民族文化的全息。以其大而滋生大力,以其久而渐趋顽固,于是形成了一处巨大的文化怪圈。关于它,说来话长,此处不赘。
  《人文中国》称:“每一区域的人的性格是华夏主流文化与本地文化碰撞、交互作用而塑造成的。若主流文化完全压倒了本土文化,则这一地域的人就表现为老成正统;若主流文化与本土文化相互融合,则该区域的人就表现为双重的优势性格;若本土文化成功地阻挡了主流文化,则该区域的人就表现为浓郁的地方风格。”

    凉州显然属于后者。

千百年来,主流文化的车轮自可以在中原大地甚至边陲异域巨雷般滚动,但凉州文化怪圈却一次次将它拒于门外。面对外来文化的一浪浪冲击,这怪圈坦然笑道:“你不可改变我。”

    有时,这个怪圈也会慷慨地敞开大门,但其目的不在于吸收,而在于同化。它可以开门缉“盗”,诱敌深入,而后同化你。

    吸收与同化的区别在于前者取其精华,剔其糟粕;同化则是“腌”,凉州人腌菜一样,直腌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一团和气。其时,优点与劣势并存,糟粕和精华共在,诸味相串,叫你很难用好坏来衡量。

   我曾在《凉州与凉州人》中写道:

 

  “在这个怪圈中,一切都被异化了,连‘以戒为师’的佛教,也难幸免。你见过汉地有饮酒茹肉娶妻生子却被命之为和尚的吗?武威有。北乡某村就有这类所谓和尚。这是祖传的一种行业,可娶妻生子,可茹肉饮酒,平时是俗人,发丧成和尚,并没人觉得大逆不道,老百姓只要认你,你就有生存的价值,就能以‘ 和尚 ’名之。

    虽说这仅仅是个别现象,但其象征意义却很重大。”

             

   温州文化中最优秀的地方就是吸收最有用的。他们需要的是脏水中的孩子,而不是将脏水一同引进。凉州文化圈则是两个极端,或拒之门外,把脏水和孩子一同泼掉;或全盘同化,把二者一齐倒进浆水缸。

    吸收而不是同化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关键。前者能使温州在改革开放短短三十年间崛起,赢得世人瞩目;后者,只能使几千年前的二牛抬杆进化为今天的二驴抬杆。

进入凉州文化怪圈中的所有外来文化的归宿只有一个:被腌透,进而串味。

    在这个怪圈中,一切都被异化了,连弘扬儒释道思想的宝卷、贤孝等,也打上了凉州烙印。观音度吕祖,无人说荒唐;巫婆神汉,各显其能;俗神与罗汉齐舞,天神与地鬼并祭,谁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与其说是儒释道思想影响凉州文化,不如说是凉州人爱用凉州文化思维注释儒释道理论。

    在凉州,你几乎找不到纯粹“拿来主义”的圈外理论。这儿决不可能如温州那样,成为当代诸多信息的交汇之所。我跟温州人的接触中,几乎能感受到世上最新的商业文化全息。而在凉州人身上,我体会到的,更多的是黄土的厚重和历史的霉味。

翻开历史,每一次时代的浪潮在中国大地拍响时,带给凉州的也许仅仅是些涟漪。怪圈外山洪勃发,怪圈内死水微澜。时代的呼唤总是很遥远,唤不醒沉睡的凉州人。

    偶有清醒者,也想震聋发聩地吼几声,但也许连个回音也听不到的。不久,他定然也会在连天呵欠的感染下昏昏欲睡。

  可以肯定的是,生活在怪圈之中的凉州人群体性格已产生了异化,较之汉唐,无异有天壤之别了。

    唐朝李筌在《太白阴经》中云:“秦人劲,晋人刚,蜀人懦,楚人轻,齐人多诈,越人浅薄,海岱之人壮,崆峒之人武,燕赵之人锐,凉陇之人勇,韩魏之人厚。”因凉人勇,故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之说。惜乎如今凉人,已不勇矣。表现在经济性格上,为安分守旧,得过且过;少拚搏之勇,缺闯世之胆;多近视,难望远;浑噩消极者众,精进勃发者稀。

    可以说,明清之后,凉州人的经济性格便已成为历史进程的凝滞点。这一点可以用流传数百年之久的贤孝、宝卷、民间小调来证明。

  二牛抬杠,至多进化到二驴抬杆。其经济性格亦然,他们可能是绞去了辫子的清朝人,甚至可以在任何朝代发现他们的影子,很难安在他们头上的是“现代人”这个词。

    凉州人更需要现代文明的洗礼,更应该从温州文化中汲取有益的营养。

                        (待续)

 

                                                          ---《热血 厚土》(何羽编著)(代序)

                                                                   上海三联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