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派和匠人


我们设计行业里面,不但有自学成才的好设计师,也有好大一批出生名牌美术学院,被称为 “学院派”的设计师。当然,从全世界的情况来看,设计师中间更多的是杂牌学校出身,或者根本就是自学成才的设计师。在国外和国内都一样,学院出的往往是院派的,而自学成才的则被人称为“匠人”。其实,设计是一种具有高度创意的劳动,学院能够给学生带来多少创意思维,我一直是很怀疑的,靳棣强先生原先是裁缝,陈幼坚先生原先是学理工的,都不是学院派,但是他们都是很优秀的设计师。现在好多杰出的设计师,虽然是学院出来的,但是确大多不是学设计的,而是学艺术的。专业和后来的成就,在设计上我看并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因此,虽然设计、艺术是需要学院培养的,但是“学院派”是不是具有设计创意上的绝对优势,我倒一直不太明确。

学院派起于法国巴黎的高等美术学院,这个背景,因为法国人最早成立美术学院,也最早在美术学院里面建立绘画、雕塑、建筑三个专业,后来好多其他国家学习法国,也都成立了美术学院,学院派就这样形成了。

2000年,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从王府井的旧址迁到东三环望京的新校址,为了配合迁校大事,举办了很大型的学术和庆祝活动,邀请了许多国际知名学院的负责人和权威艺术家、设计家来参加。国内差不多所有知名美术学院的院长都出席了,我也有幸被邀请。因为在美国工作多年,属于外国专家之列,国务院副总理接见参加活动的外国专家,我和他们一起去中南海。

 

这批外国人在艺术教育界都是顶级人物,光名牌大学的校长就一群,东京艺术大学、多摩艺术大学都是日本数一数二的顶级学府,格拉斯哥艺术学院是查尔斯.玛金托什的母校,听名字就令人肃然起敬。韩国的宏益大学是韩国设计教育最高学府,个个英雄好汉。

我记得在中南海等待接见前,主持方叫我们在水边散散步,我们一群人,大约二、三十个,面对水中间的慈禧太后软禁光绪皇帝的瀛洲聊天。柳浪闻莺,风和日丽,印象很深,环顾左右,我看除了新加坡南洋艺术学院的院长何家良先生外,我好像是这群外国美术教育专家中唯一的中国人。这群人中有韩国最好的设计学院弘益大学校长张炳起,汉城大学艺术学院院长Ha Dong-chul,苏格兰格拉斯哥艺术学院室内设计系系主任德伦肯特(Drew Dlunkett),日本东京艺术大学校长澄川喜一,日本东洋美术学校校长中入三朗,还有他们学院的评论家天送俊夫,意大利国家艺术学院(Instituto Statale d’Arte Firenze)的院长佛兰西斯契尼(Maria Anna Franceschin),澳大利亚昆士兰的格里菲斯大学( Griefith University)摄影系系主任曼尼塔(Siegried Manietta),芬兰赫尔辛基艺术与设计学院的校长索托玛(Yrjo Sotamaa)等等,还有好多他们的随员,其他小一点的外国院校的校长、教授。作为东道主陪同我们去紫光阁的是中央美术学院当时的副院长、现在中国美术馆的馆长范迪安和美院外事办公室主任晋华,后者刚刚从澳洲留学进修回来,学的是艺术管理,现在应该在学院做教授了。

在国务院的副总理会见的时候,有与国家领导一起合影一个程序,和副总理站在中间的就是法兰西高等美术学院的院长,叫亨利-克劳德.科索( Henry-Claude Cousseau)。其实,从学院水平和实力来说,法兰西高等美术学院比这批人所代表的学院没什么优势,讲前卫、讲写实、讲设计,他那个学院恐怕都不是第一位的。但是大家还是心中有数,把他视为我们这群人的代表人,会谈的时候他坐在副总理旁边,与副总理对话的时候也是他代表整个外国专家团讲,我想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学院是世界美术教育的发源地了。所谓学院派,原来是指他那个学院毕业的人形成的派别。

“学院派”现在是个大写的名词,法文叫Beaux Art,相当于英语中的Fine Art,美术的意思。其实中文中的美术,就是从这里翻译过去的,beaux 是“美丽”、“美好”的意思,art是艺术,美好的艺术,不就是“美术”吗?

学院派的发源地,就是巴黎塞纳河左岸、隔河与罗浮宫遥遥相望的法兰西美术学院,现在叫国家高等美术学院,法文是Ecole Nationale Superieure des Beaux Art,地址是波拿巴特路14号。波拿巴特是拿破仑的名字,那条路就在塞纳河边,河对面就是罗浮宫,你说当年路易十四建造这个学院的时候给他们多高的规格啊。

我去巴黎,总到学院看看。今年有点沮丧,是因为整个学院都撤了出去,在大规模装修,院子里放了个巨大的、集装箱一样的垃圾箱,一些古典雕塑散落院中,晚上经过,灯火全无,没有时间去找我认识的学院教授,或者找科索院长,问问什么时候才能够恢复旧貌。

虽然现场有点凋零,但是这个学院可以说是全世界19世纪、20世纪初期美术学院的发源地。不但影响整个欧洲、美国的早期美术学院体系,也影响俄罗斯,圣彼得堡的美术学院,现在的列宾美术学院前身,就是俄罗斯皇家美术学院,是卡捷林娜女沙皇建立的,模式就是参照法兰西美术学院。之后又影响中国,国民政府时期中央大学的美术系,1949年后的中央美术学院和全中国的美术学院体系,都是参照这个基础而成了的。

法文中的学院是ecole,其实是学校的意思,自从学院派成了国际公认的类型之后,这个原来意思仅仅是“学校”的字就显得不够牛气了,因此提升到academy,学院派的英语就成了academy 派,其实原来的含义还是那个学院在历史上沿用的风格和教学模式,主要是写实主义模式而已。有些人怕误会,不用ecole,也不用academy,而用beaux art,台湾有人进一步用音译,称之为“波扎”,那就是添乱,约定俗成,就叫“学院派”,其实大家都清楚。

“学院派”是个老词了。讲起源,起码可以追溯到17世纪,当时法国皇帝成立了皇家美术学院,就是现在法兰西美术学院的前身,是当时法国皇帝路易14指派他的大臣科贝特(Jean-Baptiste Cobert)组成的,1671年成立,在此之前的1648年,已经成立了皇家绘画和雕塑院( L’Arademie Royale de Peinture et Sculpture),这样就有两个学院,一个是美术学院,另外一个是绘画院和雕塑院。1793年,皇帝说干脆合并得了,这样就都成了皇家美术学院,其实内部还是分为三个独立的院:绘画院、雕塑院、建筑院,把造型艺术和建筑设计合并起来,统一在一个学院机制内。这个体制,影响了法国艺术发展的方向,因为有一个标准的教育机构,也就逐步形成了比较标准化的教学方法、教学内容,并且影响到艺术风格。18世纪开始的新古典主义,就与这个学院有密切的关系。

巴黎的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是通过考试招进来的,直到1968年,法国政府教育部觉得建筑专业应该完全放在工科学院中,这个学院的建筑方才终止,前后算算,也有200多年的历史了。

在摄影出现之前,绘画主要是要写实,因此学院派其实是写实派的大本营。现在我们讲学院派,也就是指老式的写实主义训练方式。1850年代摄影出现,写实训练就成了大问题,因为无论你如何微妙微俏的描绘,还是不如照片来得准确,何况照片快得多,学院的教育中心原来是写实技法的训练,突然面临这样的局面,不知道如何反应。1860年代前后,巴黎出现了各种画家的私人工作室,挑战学院派。印象派的出现,其实也是挑战学院派,原来具有官方色彩的“沙龙”,还是由学院派把持,但是库尔贝在沙龙外面搭个棚子,搞了个“落选者沙龙”,抢了沙龙的风格,学院派就进一步衰落了。到徐悲鸿来留学的时候,学院派基本已经穷途末路。他就单挑学院派来学,之后把学院派的训练方法带回国内作为唯一体系推广。国内的写实主义盛行一时,与他有密切的关系。

学院派在俄国也还挺走运的,十月革命之后,特别是列宁去世之后,苏联政府提倡写实主义,正是学院派的核心,因此学院派在西方虽然完全垮了,在社会主义国家反而蓬勃发展。我近年几次去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看见的是学院派连痕迹都没有了,而在国内,却依然把持全国美术教育的整个体系。与18世纪无二样的素描、色彩、构图训练,连带天窗的工作室也与18世纪一样。2000年才落成的中央美术学院的画室,大部分在顶层,据说方便天窗,天窗首先是学院派时期画模特时需要的,第二,天窗是还没有电的时候为了解决采光问题发明的,现在有电灯、有空调,还来天窗,那里夏天热得像蒸笼一样,刚刚落成就过时了,殊不知道当代艺术训练体系有这么大的变化。素描教育无疑是学院派的训练核心但是恐怕不是现代艺术训练的唯一核心了。学生天天在画室里按照盎格尔、大维特时期的素描训练的“三大面五大调子”在磨铅笔,磨光了原来进校学生生机勃勃的精彩的思维,磨出了只会从陈旧技巧角度看艺术的沉闷匠人。从历史来看,真是有些匪夷所思。每次走到巴黎那个学院的门口,我就往往会想起这些不可思议的情形来。

我们的设计师,其实绝大部分毕业于美术学院,走的就是法兰西学院派的这条路了。在法国,学院派已经没落得不成样子,他们现在的艺术,基本都是前卫的不叫“前卫”(avant garde)的了。但是,他们18世纪的那个传统、那套方法,最主要的是那套审美立场基本在中国保存下来了,绝无仅有,你想一个乡下来的小青年,在这样威严的学院派环境中给压四年,毕业的时候,叫他做设计,他的设计能够关照市场、关照消费者吗?个个都是自认的“大师”,并且是“艺术大师”,他们的作品的水平,就仅仅剩下个学院派的审美和技法标准在那里,其他的因素,什么市场定位啦,什么消费者心理啦,什么预算规划啦,全没有,这些都得在实践中从头学起。

说回2000年那次会议,中央美术学院组织得很好,学术讲座一场接一场,有许多配合活动的展览,当时我的《设计史论丛书》也刚刚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运到现场销售,熙熙攘攘,很热闹。我自己一个人走到雕塑系那个院子看看,有个平面设计展览,很动脑筋,把设计师的照片做成大半人高的平面剪影,用架子撑着,因此满院子都是中国知名平面设计师的样子,既是艺术,又是设计。我站在那个人不多的空荡荡的院子里想:我们这些做设计理论的人怎么办?是否需要促使设计更设计,艺术走艺术自己的路,不要搅和在一起,还是让艺术和设计融合得更加密切呢?

道理上讲,艺术和设计应该融合,但是事实上艺术个人表达强烈,而设计虽然有设计师个人的内容,但是市场、服务的针对性还是非常强。因此艺术不能够取代设计,而设计也不能够取代艺术。学院派的影响,就是以艺术为中心看待设计,而设计本身往往缺乏自我评估的地位。你看看现在的得奖设计作品,基本都是学院派标准类的,真正让设计讲设计自己话的作品评不上奖,因为评委们自己也多半是学院派出来的,他们都还是有颗要当艺术家的心在跳动啊!

回想起来,1980年代在平面设计上是有南北分争的,北派自然是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这些学院派,看不起南方设计的;而南派,则是以设计公司为核心的一批新人,我认识的苏森陶,王序、王粤飞这批人,实用得很。与香港设计界关系密切,走自己的路,和北方的来往也不算多。因此南北对抗,互不来往。

设计发展到现在,我看南北分宗情况不明显了。学院派也在设计普及的情况下没有那么强势了,但是如果说选择老师,还是从重点学院选择的,没有学院经历的,一般都不可能成为教艺术、设计的人。我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也有点矛盾:没有学术、教育背景是不行的,但是如何能够从一般中挑选优秀的艺术家、设计师当老师,学院派单一化未必是百分之百正确的。

 

2008年9月28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