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的对联
五年前,初次到北京万荷堂,当晚和黄永玉在月下浅斟。他说他有一对联,上句是他出的“斟酒迎月上”,他夫人梅溪对的下联“泡茶等花开”。大家说好。得知他七十五岁生日过了才一周,就和了黄苗子写的祝寿诗,哼成一律。其中一联“疑是汉壶盈汉酒,痴看唐马忆唐诗”,说了眼前所见。
二次到万荷堂,是在两年之后。之前他来上海,出了个上联:“雅俗两讫”,让我对。一起寻思了半天,感觉没什么好对。那回我带上一个下联:“悲欢自酬”,他说好,随后说起了他喜欢的一些前人的句子。“喜无多屋宇,别有小江潭”,他说真有意思。还有他集的前人的句子:“词赋须少作,风情留有余”,问我是不是对好了。我说我还见过黄苗子行草写的这付联,好。还有一联是寿石公的,他特别喜欢:“与君一别,略多自醉;勿我为念,不改朱颜”,他说写得香艳,美。他说这句子可以送好朋友。我见他卧室的大床边挂着的就是他自己书写的这付联。那天他的朋友大龙也在,大龙和我差不多年龄,可以写一手大模大样的好字,万荷堂的匾就是大龙的手笔。他让大龙写个条幅给我,大字的,他说就写“大梦谁先觉”,回身对我说,下一句就不用写了。下一句是什么呢?是“平生我自知”。一付好联。临别的时候,他走到门口,又对我说,再看他写的一付楹联好吗?于是大家又回进万荷堂,看他的“陶侃无奈托黄耳,王瑟人多情护梅花。”陶侃久居在外,只能托一条小狗去看望故乡,王瑟人写了《病梅馆记》,他感觉到了梅花的痛楚。这句子,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好”字,既能说明,又说明不了了。 今年第三次去万荷堂。是赶赴他八十华诞书画展的开幕酒会,正堂大厅里,挂的是他自己写的一付丈二匹大篆四字联:“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八十年的经历,有多少字可以讲清呢?他就用了这八个字。之后,和他在他的故乡凤凰玉氏山房相聚。三五天的日子,整天在一起说话,内中还是与联有关了。他把他特别喜欢的那付寿石公的联,题在画上送我了,我也作出了一联送他:“八千年古椿内心满足,一芥子须弥镇日从容”。他喜欢。之后他又画画,画了王质山上观棋的事儿,在画上题了“洞中方七日,世上一礼拜”的句子,我说改成一星期也好,他说那你就写成联吧。于是他给我折纸,说五字联可以这样折的。写了,他把这联挂在了墙上。临别的那个黄昏,我说我集了唐人的句子,嵌上他的名字了:“永忆江湖归白发,玉垒浮云变古今”。他听了,在大大的厅堂里缓缓地踱步,他说他想到一付二字联,说我回家可以自己写上,挂起来:“鹏举,鸱”。猫头鹰怕自己抓到的老鼠给雏给吃了,愤怒地大喊大叫。而鹏呢,是和雏和凤凰是同一类的大鸟,怎么会把这当回事呢?这联是他给我的甲申赠言了。我想到什么呢?我想到一个大文人嬉笑怒骂的里边,有着一颗仁慈而坚定的灵魂在,即使对联这种看上去是雕虫小技,也会让人读着读着读出一种庄严。在我为他拍摄的照片里,我发现有不少时候他的眼里满含悲伤。在荷塘边,他的字句被刻在墙上:“准确地说,我的灵魂从来不笑。” (解放日报 陈鹏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