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的爱情
——读凌洁近作《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兼及《怀念父亲》
张俊显
凌洁2002年发表于《小说界》第4期的小说《怀念父亲》,被当年的《小说选刊》第9期转载,这是其小说继《幸福嫁衣》之后又一次进入《小说选刊》的视野。对于2000年才开始小说写作的凌洁来说,这无疑是其写作潜质的明证。在《怀念父亲》这篇小说中,凌洁将笔触指向了1979年中越战争前夕从越南被逐回的华侨,描画了他们往返于海上和港口之间,又搭界陆地城镇的日常生活和生活中的变故。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讲述寻找在台风之夜失踪的父亲的故事,而在寻找和叙事之中,父亲和母亲传奇般的爱情以及父亲英雄般的形象逐渐坍落。在叙事的尽头,父亲的下落终于明朗:夺去了“我”的贞操、偷偷抵押“我”家的船而贷款并携款偷渡澳大利亚的海洋,碰到了与东北女人私奔的父亲并写信告诉“我”这一消息。而“信没读完,我的心就致命地揪痛起来。”①“我”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消解,而这“怀念”似乎也表达了更大的反讽。凌洁的近作《水里的月亮在天上》(载《上海文学》2008年第4期),也同样将视线投向了港口民生,书写了难侨戚秀兰的女儿苏拉、李伟和马格等几人的纠葛,中间还有着一段苏拉和殷西里的宛如水月的爱情,到最后也是尘埃落定,人心惫颓,可谓是《怀念父亲》的姊妹篇。
一
在小说《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中,埠头并不是渔民从海上归来后的温馨港湾,而更像是一个绝地:“日子如同船下的死水,和淤泥一起,渐渐变得糜烂。”②渔民们出港在海上找生活,回港在船上吃喝拉撒,在两个月的休渔期,“日子沉闷,困顿,琐碎,家长里短繁繁杂杂,想四处逃遁却走投无路。”在渔政工作的李伟到苏家提亲,戚秀兰慌乱得有些语无伦次。因为在戚秀兰或者说整个埠头的渔民眼中,李伟身上有着两个光辉的标签:一是城市,代表着一种与埠头完全不同的生活;一是权力,象征着官民两立格局中的强势。男人们偶尔开玩笑,“说戚秀兰有福气,养一个女儿就被城里的男人拿去做老婆,别的女人养一窝,可转来转去还是转在埠头这滩死水里。”这句玩笑话实际上正表明埠头渔民对李伟身上的两个标签的认同:“死水”说明了在他们眼中城市是别有一番天地,而一个“拿”字则透露了他们对“强势”的认从。当然,渔民们的心态也正是与他们的现实境地相一致的。这是小说一开始就呈现给我们的世态。纵观全文,凌洁似乎一直都是把李伟作为一个“反面”人物来塑造的,到最后李伟的升官梦破灭,流落街头卖烧烤,他的凄惨下场或许是凌洁对这种看似合理的世态顺手的毁坏。
其实在李伟和苏拉之间,是不存在什么爱情的,甚至把第三者马格算在内,爱情也无从谈起。李伟娶苏拉,只是想“娶个顺眼的女人回去生孩子、看家”而已。苏拉嫁给李伟,是想借助李伟逃离埠头的生活,进入在她看来有着她所有梦想的城市。而李伟和马格之间也更是种各怀鬼胎的苟合。结婚十余年,苏拉只是李伟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勾搭多日,马格也仅是李伟泄欲和爬升的工具。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情感,更无法奢谈爱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苏拉在离开李伟回到家中之后,却意外地生下了个李伟千期万盼的男孩,恰是她和李伟关系的一个讽刺。
在苏拉决意离开李伟,陷入孤立的绝境之时,殷西里的出现无疑给她带来了崭新的希望。苏拉在一个夜晚于回越南的客轮上认识③的殷西里,在半年后的一天突然开了一艘帆船来港口找苏拉。殷西里白衣白裤,带着来自天涯海角的异域气息。“他和所有男人迥然不同,一身白衣,架着他的白帆船,在埠头蜘蛛网般拉着电线和晾衣绳的渔船里,俨然是一尊神。”一个“神”字正表明了殷西里与埠头世界的距离,他所带来的是扑面而来的浪漫气息。对于苏拉来说,如果殷西里和所有的男人不同,最本质的就是殷西里和她之间有梦绕魂牵的爱,正是从他的出现开始,苏拉才有了真正的爱情感觉。李伟给苏拉的只是婚姻,是“柴米油盐”,而殷西里所带来的则是“明月清风”,是无尽的情思。遭遇突如其来的爱情的苏拉难免会有那么点受宠若惊,因为在埠头这样的生存世界里面,爱情似乎是一种极为遥远的奢求。就连苏拉自己也有点难以置信,“强烈的幻觉让苏拉觉得自己活在虚幻中,生活格外的不真实。”④爱情的清歌却让人习以为常地认为“此曲只应天上有”,这是以埠头为缩影的现世生活的哀歌,也是爱情的反讽。
但是殷西里的爱情并没有拯救苏拉,就连他自己也毁灭了。殷西里遭遇海难,
而苏拉只得嫁给了百多里外县城里的死了女人的水产公司科长。唯美的爱情不是苏拉的救命稻草,无法泅渡苏拉到幸福的彼岸,而还是这个现实世界把苏拉收拾掉:在可以想见的苏拉的余生中,她也只能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或许无爱一身轻,只是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苏拉捏着男人给她的那张皱巴巴的纸币倚在门槛上,“模样寥落”,其实也是失落。而同时,苏拉“也感觉着一丝安详”,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有着到城市里去念书的想法的渔家姑娘已经多多少少“泯然众人矣”?她这“安详”里,却有着一丝别样的“苍凉”。
二
与《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不同的是,《怀念父亲》一开始就抛出了一个传奇的爱情故事。父亲是越南的富家子弟,母亲则是穷华侨的女儿,“父亲迷上了母亲。母亲也喜欢父亲。”两人可谓是情投意合。在1979年中越边境战争连天的烽火之中,“父亲就在那样乱糟糟的时候背离着他家人和母亲私奔到中国来了。”两个人深厚的感情足以让父亲抛却阶层、国别等方面的因素,奋不顾身地和母亲在一起。“多年来,母亲一直把和父亲在战乱中逃难的情景作为她最美好的记忆。”与传奇般嫁到城里的苏拉相比,母亲则是一个拥有着甜蜜爱情的幸福的女人,而苏拉只是一个罩着幸福光环的受苦者。
然而小说很快就进入了大转折,这也是凌洁小说叙事惯常的手法:“就在昨天,父亲说不见就不见了。”小说由此开始了寻找父亲的叙事。在寻找的过程中,有关父亲的往事和有关父亲的消息逐渐呈现出来,过去与现在两个时空的父亲形象越来越构成巨大的反差和冲突。当听说父亲也像其他男人一样和芒街有了瓜葛之后,母亲情绪激动地到芒街去找父亲,不但毫无结果,反而被扯伤了耳朵,备受屈辱。“当年北仑河上两个人同甘共苦的情景和多年的恩爱这时变成了母亲伤口上的盐。”往日的记忆越美好,就越加剧了现实的难以接受。这种反差更加剧了父母的爱情的反讽意味。
相对来说,“我”对父亲始终有着一丝期望,倾向于为他开脱。“我”听到海洋说父亲去芒街时就不相信,到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找父亲时还对母亲说人家是乱讲,并猜测父亲“会不会掉了海里”。到后来,尽管得知被大家看作“神”称为“船长”的父亲和一个东北女人好上了,“我”还是愿意理解父亲,猜想“父亲是一时糊涂,被那个女人迷上了,或者被她骗了”,而父亲迟早还是要回来的。这些想法里面不免有些自我安慰的成分,但总的来说,恰也是一个天真的少女对这个世界的纯真想法,还多多少少带着些善意的想象。在母亲绝望而要自杀的时候,“我”惊叫一声,“下身却有什么像洪水一样咕噜着滑出了我的身体”。初潮的到来,宣告了“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生理成熟。但月经也是一个隐喻:宣告了“我”原有的纯真想法的破灭和不复存在。而事实也正是如此:父亲和那个东北女人在俄罗斯的假皮生意难以支撑,而又不适应北方的天气,不得不又回来,但是却没有进过家门:“父亲回来不是为了回家,他是打算和那个女人一起去澳大利亚。”对父亲的寻找和怀念到此失去了持续下去的理由,而在这个过程中,实际上也完成了对父亲英雄形象的解构。
在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我”也在思考着父亲离开的原因。“我”在街口看见游客,“她们的裙子像玻璃做的一样,我甚至看见了里面挂着的胸罩。”她们和港口的晒得发黑、一身鱼腥味的女人完全不一样。“我”似乎顿悟了父亲为什么抛弃家庭:“漂亮的女人连女人看着都动心,男人怎么会不动心呢?”“我甚至怪起母亲来。母亲年轻时候的漂亮像是被风浪洗刷掉了,现在,母亲剩下的只有善良。但单有善良有什么用呢?”在这样的理解之下,“我”在超市里买下了一件胸罩。而事实是,这样一件很具象征意义的胸罩却成了一个凶兆:海洋产生了要看“我”戴着的胸罩的想法,后来以答应寻找父亲为条件取得了“我”的同意,而最终却夺去了“我”的贞操。这一事件成为一种转折,“我”和海洋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变化。海洋早出未归之时,“我”开始担心起来:“如果是在昨天以前,或者没有什么。但是,从昨天晚上以后,就一切不同了。我已经没了自己了。……我是把自己搭在海洋身上了。”至此,“我”和海洋的关系成了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一种衍变。但是在“我”和海洋之间,是不存在什么爱情的。“胸罩”并没有像“我”原想的那样改变一个港口女人的命运,而恰恰相反,反而将“我”推向了更不可知的深渊。这又构成了对“我”之前的“顿悟”的反讽。在小说的最后,海洋带着偷偷抵押“我”家渔船而贷的巨款偷渡到澳大利亚,在那里见到了父亲和那个东北女人,并把贷款的一半分给了父亲:父亲和海洋实际上站到了一个阵营之内,而父亲接受的那一半贷款则意味着父亲对这个家庭的彻底抛弃,父母的爱情最终解体。
三
凌洁的这两个小说,都讲述了港口女人的生活遭遇及其爱情的破灭。《水里的月亮在天上》是在苏拉无望的生活中安排了一段唯美的爱情插曲,半道而得的爱情最终又半途而废,苏拉复陷无爱的庸常生活。《怀念父亲》则是在颇为浪漫的场景中拉开爱情的序幕,爱情却随着持续的叙事消失殆尽。两作殊途同归的是,呈现了爱情在港口现世生活中的最终不在场,并在曾经存在的爱情的最终消逝里和苦难的生活中完成了对爱情的反讽叙事。
在《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和《怀念父亲》这两个小说反讽的爱情背后,其实就是庸常的生活。爱情的最终不在场,更加剧了庸常生活的苦难。在反讽的爱情这一层面之下,凌洁所要呈示的就是因中越战争而被驱回的华侨的生活遭际。这些渔民生活在一潭死水一样的港口,风吹日晒,一身鱼腥味,出港打鱼,归港休整,打牌度日,死寂而无奈。《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中的林进忍受着自己的老婆跟李伟鬼混,而且随时还要为李伟筹备礼品,“多年来,他像被阉的小公鸡”,受尽了屈辱。直到得知李伟出事的那天晚上,林进“终于还原一个男人的本色,凶猛,放肆。”小说明确指出了林进的现实处境:“从越南回来,他就一个人了,之前,他中国的老家,是在福建,小骑楼下也有温馨,只是,他以一个难民的身份是回不去的。”而在港口,李伟是权利的象征,“只要谁不顺李伟的眼,他就借口处罚”,因此林进曾动过要把马格赶走的想法,却又不敢。“他窝火得很,却又无奈。”这其实是整个港口难侨的生活境地:从越南被逐回之后,他们就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他们压抑而无奈把年华花费在出港归港吃喝拉撒打牌闲聊等年复一年的世事之中。由此而论,《怀念父亲》里出现的戚老头是一个别有意味的角色。戚老头的渡船把归港的男人们渡到芒街去消遣,其实也算是为这些男人提供了一条暂时逃离这种压抑的生活轨迹的可能,尽管这种“可能”最终又反过来加深了他们的苦难。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似乎可以这样一个结论:生活的死寂和苦难,又导致了爱情的最终不在场。爱情的缺席与生活的苦难构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笼罩着港口难侨的生活。凌洁呈现了两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最终又把它们消褪于苦难的生活之中,既形成了对美好爱情的不信任和消解,又把曾被爱情照亮的港口难侨生活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在《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中,苏拉最后不得不接纳了媒婆的安排,远嫁他乡,甚至就连“嫁”也说不上:苏拉接过“带着体温的小纸”之后,小说笔锋一转,在下一节就把苏拉安排在了男人的家里。“似乎,苏拉在他身边躺了一夜,就变成了他的结发妻子了”。在这里,现实生活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和清冷。从凌洁叙事的表层来看,小说似乎滑向了对现世秩序和常态的归认,在曾经的爱情最终消褪或破灭之后,这也似乎有着一种合理性。但是在小说的最后,凌洁却这样写道:“苏拉低了头,水里映着一弯下弦月,射着玻璃一般的清辉,凛冽而模糊。仰头看,西天星稀处,见水里那弯月亮正清冷地别在天上,如一弯疏淡的眉。”凌洁来了一个别有意味的视角倒置,把常态的“天上的月亮在水里”置换成了“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似乎在表明:“月亮”(爱情的象征)这一本来应该在水里(人间)的事物却别在了天上,却遥不可及。古有诗词曾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而在港口难侨的现世生活中,我们却无奈地发现:世间情如下弦月,清冷地别在天上,像是一个巨大的反讽。
【注释】
①凌洁:《怀念父亲》,见冯艺,张燕玲主编:《风生水起:广西环北部湾作家群作品选》(上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本文所引该小说中文字均据此,不再一一注明。
②凌洁:《水里的月亮在天上》,载《上海文学》,2008年第4期。本文所引该小说中文字除特别说明之外均据此,不再一一注明。
③《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中殷西里的出现有点突兀,缺少一些必要叙事铺垫,据凌洁的博客文章称,小说在发表时“限于篇幅,被删去不少”,本文在论述时适当参阅了凌洁博客中发布的小说原稿的部分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