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得我曾经多少次经过巫山穿越巫峡，然而我却知道我在呀呀学语的时候，就已在我那曾跟随黄兴大将军打响辛亥武昌首义第一枪的爷爷怀中，乘着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小火轮，烟花三月下扬州去了。

　　六年以后，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爷爷决定将我送回父母身边。父母都是江苏人，是被日本鬼子赶到四川来的流亡学生，后来在重庆创办学校，安身立命，终于没能回老家去。记得当时爷爷带着我和我的两个姐姐辗转多日，在武汉转乘小火轮溯江而上。一路上险滩加湍流，山穷水不尽，没完没了的高峡深谷，没完没了的荒坡秃岭，旅程漫长而乏味，加之年龄尚幼，自然领略不到爷爷时常挂在嘴上的李白杜甫陆放翁那样的诗情画意了！

　　让我最为刻骨铭心的巫山经历却发生在很多年以后。

　　七十年代初，我已在四川省江津县插队落户。一个偶然的机会，公社派我去上海采购广播器材，那是因为他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叔叔在上海任要职。我去了，事情也办成了，我从上海十六铺码头乘船直接返回重庆。沪渝直航耗时七天七夜，虽有卧铺，却也难熬，但别无他法，其时正逢文革之灾，经济遭受重创，重庆物资短缺，我受家人之命亲友之托带了大量吃穿之物如猪油白糖的确良之类，坐火车上不去，唯有选择客轮一劳永逸。

　　七十年代的客轮与我幼时所乘小火轮其实并无多大变化，只不过已由烧炭变成烧油，轮船上更没有如今的许多人性化设计，整个旅程显得枯燥而单调，多数时间都在舱里蜷着，偶尔也张望一下近在咫尺的百丈悬崖或高不见顶的莫名山峦，以及长着一片片红色树叶的灌木林。到得冲破激流从峡谷里挣扎出来，看见巫山小城中星星点点的灯光时，竟有一种喜悦，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从心底涌出，禁不住就大声呼喊起来，巫山，巫山。

　　故事就在此时发生了。

　　我在巫山码头趸船上转了一圈回来，刚刚走到自己的四等舱外，却发现拐角处蹲着一个女孩。她的身边有一个很大的麻袋，里边鼓鼓囊囊大概装着当地盛产的洋芋一类的东西;麻袋旁靠着一束树枝，树叶是红色的。女孩穿一身重庆工厂里常见的劳动布工作服，在初冬张狂的河风中簌簌发抖。我推门欲进舱内，却又下意识走回到她的跟前。

　　“知青?”我轻声问道。

　　女孩转过头，眼神里充满警惕。

　　“别怕，我也是知青。我从上海回重庆。”

　　女孩站起来。个子很高，瓜子脸，略带菜色的皮肤掩盖不了原本的秀丽，还是不说话，但是疑虑减弱了。

　　“怎么不进舱里去？”

　　女孩终于开口了：“家里困难，我买的统舱，太挤。头晕，我上来透透气。”

　　我说：“天冷，穿这么薄，不怕冻着？”

　　“习惯了，没啥，谢谢你。”

　　我让她进舱内避避风，她婉谢了。半个小时后，她竟然靠着舱壁睡着了，我拿出自己的一件棉军大衣，轻轻地搭在她的身上。忽然对她身边的那束树叶产生了好奇，不就是些红色的树叶么，干嘛要大老远地带回家去？此时一阵河风吹来，落下了几片叶子，我顺手捡起来，夹在我正在看的一本书里。

　　船过奉节云阳万县，有我的棉衣御寒，女孩一夜无恙。可就在那天清晨，女孩的声音惊醒了我：“红叶，我的红叶······”原来，一位船员经过船舷，以为是无用之物，顺手就扔进了江里。

　　我出得舱去，见女孩正望着莽莽江流伤心地流泪呢。

　　“啥宝贝，值得吗，不过几枝树叶。”

　　女孩不说话，良久才回过头来。“这可是巫峡里的红叶，我爬了好高好高的山才采来的。他最喜欢红叶了。”

　　“他是谁？”

　　“朋友。”

　　“男朋友？”

　　她点点头，说：“他先调回城了，夏天回去的。他说红叶是我们关系的象征，叫我冬天一定给他带几枝回去。”说罢又伤心起来。

　　我这人最怕女人哭泣，她们一哭起来我就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忙乱中拿起手中的书扑打，书中飘飘然掉下几片红叶来。

　　“你的红叶，你的红叶！”我如获至宝地捧到女孩跟前。待我说明原委，女孩破涕为笑了。我明白，为了那份真挚的爱，女孩可以交差了。我还莫名地将那本我正在看的《拜伦爱情诗选》送给了她，就因为书里夹过几片红叶。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完美。我终于相信红叶是一种信物，它可以传递爱情。

　　船到重庆，我们已是很好的朋友。我相信，如今已经变成老太太的她，仍然会保存着哪本书和其中的红叶，他和她先生的爱情之花依然会如三峡红叶那般炽热。这也是我，为何要在这个阴冷的冬天再赴巫山的缘由之一。

　　巫山变了，巫峡变了，昔日的蛮荒与偏僻已经一去不返。那些千百年间只被骚人墨客咏叹的自然界的尤物终于可以为人类做点实事了，比如这巫峡，比如这红叶······其实与红叶相比 ，窃以为巫峡的雄奇与大观更令人震撼，当你置身于浩淼江流之中，攀援于神女峰万丈峭壁之上时，那种对自然界的敬仰与感动就会油然而生。

　　就在那一天，当我们嬉游于神女溪的清流之中，当我们大汗淋漓在神女峰的石壁下寻觅红叶时，当我们居然能在难于上青天的巫峡深处万丈巉岩下的农家吃着乡肴土菜的时候，我想起了当年航船上的那个女孩。我忽然对给我们解说的那个美丽的导游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女孩，很像！导游瞪大了眼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没有再说下去。我知道，几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对红叶的情爱已与今人相去甚远，已与今日赋予巫峡红叶的历史责任伟大使命大相径庭，然而，她们都依恋红叶，她们都有各自美丽的人生。

　　这就是红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