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贴)《尧典》论乐斠证
李 壮 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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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舜)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这是《尚书·尧典》中一段关于上古传说的记载,所记的是舜登基伊始,对大臣夔的训令。前人多把这段记载视为古代对“乐”的最早论述,甚至把这里所谓的“诗言志”作为中国诗学理论的“开山的纲领”,故这条材料,在中国文艺发展史、文艺思想发展史的研究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对它进行较深入的辨析,是非常必要的。
我们首先看看夔这一传说中的人物。在《尧典》的记载中,夔为舜帝时掌音乐之官。按此说亦见于他书,《大戴礼记·五帝德》载尧舜时“蘷龙教舞”;“蘷作乐以歌籥舞,和以钟鼓”。《路史》引《乐纬》云:“昔归典协乐律”,“归”即夔之声转。又,《吕览·古乐篇》:“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谿谷之音以歌。舜立,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高诱注:“质当为夔”(洪颐煊《读书丛录》卷十五谓“夔”与“质”之古文形近故误。愚按,夔、质二字古文不似,故二者之同源不可以字形证,当以声类求之。《路史·后记七》云:“少皥名质,是为挈”,挈又作契,商人所禘之始祖也。契、质一声之转,皆少皥之异名也。《左传》称少皥为“少皥挚”,“挈”即“挚”,亦即“质”。而“少皥”的“皥”,古与“皓”通转。“皓”、“喾”古音同,故“质”即帝喾。而据王国维考证,“喾”即“夔”也,见下文)。《礼记•乐记》云:“夔始作乐,以赏诸侯。”观其“始作”之说,可知夔在古人的心目中不但是一个教人以歌舞的音乐家、而且是创造音乐歌舞的乐神的形象。
按夔,甲骨文作 ,殷墟卜辞中屡称“高且(祖) ”,可知他是殷人所祭祀的最高的祖先。据王国维在《古史新证》中的考辨,夔与五帝中帝喾之“喾”为一声之转,故夔即帝喾。而夔字在传写中又变形为“夋”(俊),故夔、俊又属一人,《史记•五帝本纪》司马贞《索隐》引皇甫谧:“帝喾名俊”;《初学记》(九)引《帝王世纪》:“帝喾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曰夋”皆可证。而帝舜的“舜”,亦即“俊”字之假借,郭璞《山海经·大荒西经》注:“俊即舜字,假借音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舜,假借又为俊”。章炳麟《文始》:“舜,秦谓之荾,舜可读为俊”。《礼记·中庸》:“其所以谓舜乎”,郑玄注:“舜之言充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按‘充’者‘允’之误字”,而“允”即“夋”也(王国维说,参见《古史辨》第七册载吴其昌《卜辞所见殷先公先王三续考》。又可参丁山《由陈侯铭黄帝论五帝》,《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33年第三本第四分)。所有这些例子,皆可证俊、舜古通。故舜与喾、夔又同为一人。《祭法》:“殷人褅喾”,而《国语•鲁语》作“殷人褅舜”可证。这是从夔出发来考辨,可看出他与舜在原型上的同一。
再从舜出发来审察,也可看出他与夔的一致性:在古人关于上古五帝的传说中,舜的“乐”的色彩是极为浓厚的。与《礼记·乐记》的“夔始作乐”的记载相呼应,《山海经·海内经》也说“帝俊有子八人,实始为歌舞”,而帝俊即帝舜,上已证之(《广博异记》迳作“舜有子八人,始作歌舞”)。《尚书》载舜作乐“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尚书大传》载舜“奏钟石笙管”,歌《卿云》与《日月有常》。《竹书纪年》载舜本人“击石拊石,以歌《九韶》,百兽率舞”。《韩诗外传》载:“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而天下治”;《世本》载“舜造箫”;《吕氏春秋·古乐》载舜修《九招》《六列》《六英》。……所有这些传说,都可以看出舜作为音乐家形象的影子。又按《国语·郑语》有云:“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者也。夏禹能单平水土,以品处庶类者也。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周弃能播殖百蔬,以衣食民人者也。其后皆为王公侯伯。”其将虞幕与夏禹、商契、周弃并列,则可见虞幕为虞国开族之祖也。据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史部》考证,“虞幕”,即《帝系记》中所记之舜祖“句芒”(虞与句、幕与芒,皆一声之转),句芒生瞽叟、瞽叟生舜。而《郑语》既说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说明他是典乐者。再据《吕览·古乐》载:尧时“瞽叟乃伴五弦之瑟,作以为十五弦之瑟,名之曰《大章》”,则舜父瞽叟亦为典乐者也。其实“瞽叟”即“瞽瞍”,或曰“瞽矇”,是古代对宫廷盲乐人的称呼。《左传·昭公八年》讲虞族世系:“自幕至于瞽叟无违命”,说明虞舜世代以典乐为职(刘盼遂《观堂学书记》引王国维曰:“虞舜之先祖世掌乐官者也”)。盖上古学问统于王官,畴人子弟转相传授,故术数之承传多为世袭(按《礼记·学记》引古语云:“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江永《群经补义》:“谓弓冶之家,其子先学缝裘揉箕之事,使其习熟,则冶弓易为”。是上古畴人之业世袭之证)。舜祖、父既皆以乐为职,则舜亦当为乐人矣(详参汪中《述学补遗·瞽叟说》)。况舜在传说中又与瞽叟形象相叠,比如他的“重瞳”的异人之相,总使人联想到眼睛的“矇”。
这也就是说,在古代传说的文化原型中,作为音乐家的夔与作为帝王的舜的身份是重合的。这正是在上古“乐”亦即巫术文化中,巫师兼有宗教和政治的双重身份的写照。帝俊在《山海经》所记载的传说中,兼天神与人王于一身;《尚书》的《吕刑》《康诰》等篇中,亦称禹、稷、颛顼、尧等人王为天帝,此亦是远古巫师双重身份的反映(参见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杨宽《中国上古神话传说综论》)。又按《山海经·海外西经》记云:“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瑝”;《大荒西经》:“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宾于天,得《九辨》与《九歌》以下……开(焉)得始歌《九招》”(《楚辞·天问》:“启棘宾商,九辨九歌”,亦叙其事)。夏后开,即夏后启,夏代开国之君也,《山海经》中关于他乘龙而舞,又上天做客,得天帝赐舞乐的传说,当为他身兼巫师,跳舞以降神之事在传说中的变形(《墨子·非乐》引逸书《五观》谓“启乃淫溢康乐,将将金石,苋磬以力,万舞翼翼,章闻于天”亦同)。又,《吕览·顺民》记汤时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而据《庄子》所记,《桑林》乃上古舞名,故《吕览》所谓“祷于桑林”者,当为跳《桑林》之舞而祈雨也(参见刘师培《舞法起于祀神考》)。这也说明商汤既是帝王,又是巫师。其实,细检甲骨卜辞,可发现商王本人作舞的不少记录,诸如“王乍槃隶(舞)”(《殷墟书契前编》4.16.6);“王其羽舞”(《前编》60.20.4);“王隶(舞)兹年”(《殷虚书契乙编》上2327)之类,皆为其例。古巫、舞同字(见下文),舞者皆巫,祭祀中商王亲舞,此商王兼有巫师身份之碻证也。古巫覡之舞,有一种两足不相过的常用步法,名曰巫步,又称“禹步”(古来道典记巫道作法,多有“禹步戟手、披发诵咒”等描写。禹步,《荀子·非相》作“禹跳”,可见它与跳舞的关系),《扬子·法言》:“巫步多禹”。巫步从禹步来,亦可见禹为能舞之巫也。《史记·夏本纪》载关于禹之形象的传说:“声为律,身为度”,意谓其发声合乐节,步态中律度,(亦即《列子·汤问》中所述倡者之“歌合律、舞应节”也)司马贞《索隐》注云:“言禹声音应锺律,今巫犹称禹步”,这正是一个活脱脱的歌舞着的巫师的形象。《楚辞·离骚》:“指九天以为正兮,夫为靈修之故也。” 靈修,称楚怀王也。而楚人称巫为靈。以巫称君,当亦为上古君、巫一体之遗习。《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称蘷为“乐正后蘷”,“乐正”即典乐之巫祝;而“后”,在上古是对有天下之帝君之称。这个在后世看起来含混、矛盾的指称,也正反映上古时代君巫一体的历史事实。
上古巫师与君王既为一体,则巫术与政事亦必合一,《论语》谓古代“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说明那时除了战争,国事之中心就是巫祭活动。尧、舜之建国,号为唐、虞。“唐”者,甲骨文作 ,据侯外庐氏考证,它是乐器鼓的象形: 为手摇之鼓, 为象征其发声的义符,而“唐”字之字声亦采取敲鼓之音(参见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虞”为“娱”之古字(《一切经音义》卷三引张揖《古今字诂》:“古文虞,今作娱。”)本字为“吴”,甲骨文象载歌载舞之状。国以乐器、乐舞为标志,这正是远古时代“以乐为治”的表现,而那时的“乐”就是巫术。种种迹象表明,我国商以前的社会,就是以巫术作为主要政治手段与社会精神支柱的时代。
迨至商、周二代,我国社会逐渐从蒙昧事天的巫术走向理性的人本主义,但长期的“以乐为治”的观念仍有极深的影响。故商、周二族,皆奉夔为元祖。商人所祭之最高元祖为夔已见卜辞,而他们传自己之始祖为“契”(见《史记·商本纪》)。按古夔、契二字同韵部,而夔、喾、契又为双声,故“契”之为名亦系由“夔”化来(夏祖为启,商祖为契,周祖为弃。启、契、弃音近,皆为古乐神夔在传说中之声转也);又,“契”,《史记》中或作“禼”(《广韵》:“禼,殷祖也,或作偰,又作契”;李按,通检《广韵》,禼、偰、质、挚,古音皆同),盖亦“夔”字之形讹也(参见丁山《因陈侯器铭论五帝》引杨筠如说)。另外,《史记·周本纪》又谓周先祖“弃”为帝喾之妃所生,而前文已证,帝喾即夔也;《山海经·大荒西经》云:“帝俊生后稷”,后稷为周族之二世祖。而帝俊亦夔也。这就是说,商、周世系中的多位祖先之名,皆从夔中生发而出。另外,商、周之国号,仍以乐器为标志。按“商”甲骨文作 ,而 象钟形,“口”为表发声之义符也。从音韵学上考之,“商”与唐虞之“唐”古音同,《齐侯鎛钟铭》:“ 成唐”,王国维《古史新证》说:“‘成唐’即‘成汤’”;《史记·五帝本纪》:“汤汤洪水滔天”,张守节《史记正义》说:“‘汤’音‘商’”。商、唐古音既同,则义必近,此“商”为乐器之另一证也。“周”字古文作 ,字下之“口”为义符,而字上之“用”,宋戴桐《六书故》释为“镛”之古字,故“周”之本义亦为钟镛之形也。但商周、尤其是周,虽在宗统和国号上因袭了古代乐治的形式,不论是社会体制还是人们的观念,都已不可与巫术时代同日而语。周人对政治的重视,表现为在传说中对过去历史的不自觉地修改:故在《尧典》所记载的传说中,作为历史原型的“ ”这个政、乐合一的原始偶像,已经分裂为帝王与音乐家两个人物。这正是历史的发展从原始的乐文化前进到礼文化、由政乐合一演变为政乐分立,并以政统乐的反映。
又,本节舜所言“命汝典乐,教胄子”之语,亦值得注意。按远古时,巫术性的“乐”为社会群体之灵魂,故有国者对子弟的教育,亦以“乐”为最主要的形式。换言之,中国最早的学校教育,是音乐教育。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二云:“通检三代以上书,乐之外无所谓‘学’”,所言符合实际。《尚书·禹贡》:“声教迄于四海”,声教即乐教也(取刘师培说,参见《古政原始论·学校原始》)。传五帝时所建学校名“成均”,舜时学校为“虞庠”,殷人学校为“瞽宗”(见《春秋繁露》),而“成均”为调和音乐之义,“虞”为歌舞之义,“瞽宗”为奉祀乐师之义,三者皆与“乐”有密切关系。西周学校名为“辟雍”,《诗·大雅·灵台》:“于论钟鼓,于乐辟雍。”可见直到西周时,学校还是习乐之地。《周礼• 春官》云: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合国之子弟焉。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祇、庸、孝、友”,亦谓乐官以乐教生徒,使成此六德也。汉代太常典乐亦兼教育之任,当是对古制的继承。后世学校教育者称为“师”,是因为最早的教学者由乐官担任,而上古乐官称“师”,如《周礼·春官》所载“大师”、“少师”之类是也。刘师培云:“观舜使后夔典乐,复命后夔教胄子,则乐官即师,周代乐官名太师,或即因是得名”。
“祖述尧舜”的儒家对我国两千年文化教育有巨大影响,而追根溯源,儒者实祖于蘷。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夫儒以六艺为法”;郑玄《周礼注》:“儒,以六艺教民者”。“六艺”之灵魂在礼乐,而乐教又在礼教之先也。故《尧典》中以乐“教胄子”的蘷,为儒者不祧之祖。“儒”之得名亦从“蘷”来。《说文》:“儒,柔也”,而“柔”即“蘷”之古音;郑玄《三礼目录》:“儒之言优也”,而“优”不特为“蘷”之声转,亦为古乐人之称也。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此四句讲乐的组成和机制。按古代的乐为歌、奏、舞三位一体的文化形态,它的完整形式是歌唱、奏乐和舞蹈的配合。所谓“诗言志”,“诗”是所唱之歌的歌词,“志”为心意情感,意谓:歌者所唱的歌词是心中情意的语言表现。“歌永言”,是说人们所唱的歌声是语言的延长。永,长也。《礼记•乐记》:“歌之为言,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毛诗•郑凤•子衿》孔疏:“歌者,为引声而长咏之”,都说的是这个意思。“声依永”的“声”字,甲骨文为击悬磬状,故其古义可讲成乐器之声。“依永”的“依”,即后世所谓“倚声”、“倚曲”的“倚”,合腔、伴奏之谓也。声依永,是说乐器之音是对歌者引声之伴奏。“律和声”,“律”指律吕,为调声之器,它能使声音相和。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这里对古乐之组成机制的论述,尤其是对“诗”的概念的提出以及“诗言志”的说法,并非商以前古人的原始认识,它是春秋以后传播、润色《尧典》的人加上去的。通检甲骨文,其中只有“舞”字和“磬”、“鼓”、“乐”(琴)等乐器之名,未发现“诗”字。这说明商以前的“乐”以伴奏之舞蹈为主,《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孔疏谓“乐以舞为主”,符合古乐的实际。最早的巫,其主要的降神手段为舞蹈,故《说文》云:“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巫)象人两襃舞形。”又于“巫”字下引其古文作“ ”,徐锴《说文系传》释其字形曰:“‘口’以歌,‘舛’以舞也”。实际上,“巫”与“舞”,最早在甲骨文中是同一个字:“ ”,它是一个人手持牛尾而舞的象形,此即《吕览·古乐》所谓“三人持牛尾,投足以歌八阙”的葛天氏之乐也。《墨子·非乐》引商汤之《官刑》:“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也可见舞蹈在原始巫术中的地位。后世谓巫师降神为“跳神”,这种惯称实为以舞降神的原始信息之留存。古祭祀咸用舞乐,至周亦然,《周官·大司乐》云:“舞《云门》以祭天神,舞《咸池》以祭地祗,舞《大招》以祭四望,舞《大夏》以祭山川,舞《大濩》以享先妣,舞《大武》以享先祖”:祭祀用舞,正反映舞为巫术降神的主要形式。《诗·陈风·东门之枌》:“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之下”,所歌咏的就是降神的舞蹈。此外,楚人称巫为“靈”,屈赋《九歌》云:“靈偃蹇兮姣服”;“靈连蜷兮既留”,而“偃蹇”、“连蜷”云者,皆状舞态。其实,甲骨文“ ”字,正状舞人之形也,它是一人蹲踞张臂之象。而蹲踞而行,正前文所谓“禹步”也。《诗·小雅·伐木》:“蹲蹲舞我”,毛传:“蹲蹲,舞貌。” “ ”字孳乳为“夋”,亦与蹲舞有关。按夋乃踆之本字,而踆,蹲也。《山海经·大荒东经》:“有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踆其上张其两臂”,郭璞注:“踆或作俊,皆古蹲字。”《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鸟”,高诱注:“踆犹蹲也”。《文选》张衡《西京赋》:“大鸟踆踆”,五臣注:“综曰:踆踆,大雀容也。良曰:行走貌。”按《诗·商颂》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传商族始祖契是帝喾之妃有娀氏吞玄鸟卵而生,而联系所谓“踆鸟”的神话,则可看出玄鸟生商的说法,其根源还在于那位善舞的夋(夔)上:大鸟即玄鸟,而不论从形还是声上来考察,“玄(古作 )鸟”皆为“踆(夋)鸟”之讹也(又按,先秦儒家祖舜[夋]帝,道家祖黄帝。二家异祀而相仇。实则黄帝亦即舜帝也:黄帝传为“帝鸿”氏,而“鸿”即大鸟,亦即玄鸟。古“玄”、“黄”同部,“黄”为“夋”、“玄”之声转,而作为黄帝之别称之“轩辕”、“缙云”,又皆为“夋”字之缓读也。这就是说,在古代中国文化圈中,有关元祖的种种传说,都是从夔上放射出来的。夔是中华文化的原点,也是今传中华历史的起点。此问题牵涉甚广,在本注中不能详论)。《说文》云:“夋,行夋夋也。一曰踞也。”又云:“踞,蹲也。”徐灏《说文注笺》曰:“夋、逡古今字,夋夋,犹逡巡也”。逡巡乃举步不前之貌。而考其实态,盖亦不过是对“禹步”的另一种说法。按“夋”加“足”为“踆”,强调的是舞人下蹲的静态;而加“辵”为“逡”,则强调舞人缓行之动势,《说文》:“辵,乍行乍止也”。故逡巡(叠韵为叠字“夋夋”之变,参见拙作《逸园丛录·诗经中的叠字》)与作为“小进之貌”的“夋夋”义正相应也。逡巡亦作蹲循,《庄子·至乐》:“忠谏不听,蹲循勿争”,《集释》:“蹲循即逡巡”。《集韵》:“蹲循,缓意。”“缓”即“小行”,即“乍行乍止”。此亦证明“夋夋”与蹲行之“禹步”的联系。夋夋、逡巡,亦作匔匔,《史记·鲁周公世家》:“匔匔如畏然”。钱大昕《声类》卷一:“匔匔,穷穷,夔夔也”。他引徐广的话:“匔匔,谨敬貌,见《三苍》,音穷穷。一本作夔夔也。”又,《广雅释训》:“匔匔,俗本作穷穷”。按“匔匔”所发的“穷穷”的音,显然为“夋夋”之声转;所谓“谨敬”貌,亦与蹲身小进的“禹步”类同。而它本“夋夋”假借为“夔夔”,再一次证明夔与夋二字在声类上的同源(《孟子·万章》引逸《书》,谓舜见瞽叟,“夔夔斋栗”,赵歧注:“敬慎畏惧貌”,夔夔亦《鲁周公世家》之匔匔)。《礼记》有“夔为穷人”(《礼记·仲尼燕居》:“子貢越席而對曰:敢問夔其窮與?子曰:夫夔,达於樂而不達於禮,是以傳於此名也”)之说,显然又是从“夋”的发音上生发出来的讹传。又按《广韵》:“跨,踞也”;《集韵》:“ 跨,行不进貌”。踞、跨义同,而“夔”声近“跨”,“夋”声近“踞”。跨、踞当为夔、夋声转的结果。夔、夋古声同,故可假借;跨、踞二字声虽有小异,然“蹲”谊尚相合也。故“夋夋”即“夔夔”,皆同形容舞态之“蹲蹲”也。另外,夋(舜)字、舞字隶变后皆有“舛”字为脚,而“舛”为两足相背之状,《说文》释“舞”曰:“乐也。用(疑为两之误)足相背,从舛”。而“足相背”者,也正是两足外翻、双腿下蹲之“禹步”,如西周铜器“日夭甑”铭文所示裸舞人之姿态也。近年出土之西周燕墓盘形铜器有“舞”字作“ ”,其“两足相背”之形态亦甚为直观。观其字,舞人之“禹步”如在目前矣。徐锴《说文系传》:“舛,两足左右也,两足左右蹈厉也”。从现存的相当多的材料来看,蹲踞两足而踏地,为上古舞蹈的代表性动作,故古人取其形以象舞也。蘷、夋为舞形,还有一证,那就是在甲骨卜辞中,其字除“ ”之外,还有“ ”、“ ”、“ ”等形。在这些字形中, 所持之物,近人有释为杖者,以应蘷“一足趻踔”之说;有人则释为“我”,以应帝舜妻“娥皇”之说;或释为“戎”,以应帝喾妃为“女娀”之说(见吴其昌《卜辞所见殷先公先王三续考》)。其实,谛观 之所持,明为长柄斧形,故当释为“戉”,亦即上古作为舞器的“干戚”之“戚”也(《韩非子·五蠹》、《淮南子·齐俗训》皆有舜为修教而“执干戚而舞”的记载;《礼记·明堂位》亦云:“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此外, (蘷)字传写变形,除了“夋”,又讹作“憂”或“夏”。而二字之形虽变,其古义却仍然没有离开舞蹈:“憂”即“優伶”之“優”,舞人之谓也;“夏”即《大夏》之“夏”,亦古舞之名也(参见陈梦家《商王名号考》,《燕京学报》总二十七期)。戴侗《六书故》卷八释“夏”字云:“伯氏曰,夏,舞也。臼象舞者手容, 象舞者足容也。按古有舞夏,《周官·大司乐》:“奏蕤宾,歌函钟,舞大夏,钟师掌金奏,凡乐事以钟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纳夏、章夏、齐夏、族夏、械夏、骛夏”;阮元《研经室集》卷一《释颂》亦云:“《仲尼燕居》子曰:‘大飨有四:下管象舞,夏籥序兴’,象舞:武舞,用干戚也;夏籥,文舞,用羽籥也。所谓夏者,即九夏之义。《说文》:‘夏中国之人也,从臼从 从页,臼两手, 两足’,与颂容义同,周曰颂,古曰夏而已”。戴、阮之说是也。
在原始的以舞蹈为主的“乐”中,唱歌尚未占重要成分,特别是作为歌词的“诗”还远没有独立出来。“诗”字之缘起,始于“六经”之编定,因为它在先秦只指《诗经》,即专对三百五篇乐歌的歌词而言。而考《诗经》中的歌词,最早作于西周,最晚出于春秋,故尧时不可能有“诗”。《史记》中说孔子以前已有古诗三千篇,经孔子删编为“《诗》三百”,此说也已被学界所否定。因为考《左传》中所举之《诗》,已大体不出《三百篇》之范围,说明孔子在世之时,《诗经》基本上已作为今所传三百篇文本之面貌在流传,孔子并没有对它进行删编。约众家之说,大致可以认定,《诗经》三百篇是孔子之前的史官专为当时士大夫的“赋诗言志”的政治交际的需要而编定的。故《左传》记春秋事,言及《诗》者,皆讲时人对《诗经》成句的引用以表达己意,并没有后世所谓“作诗”的观念。而出现在《尧典》中的所谓“诗言志”者,已不是从引诗的角度来说诗的应用,它是从创作的角度上说诗本身的内容,这一命题,当是后来的人在春秋时的“赋诗言志”说的基础上的进一步引伸。按《国语·周语》载周景王欲铸钟,问之伶人州鸠,州鸠对之以“乐”的理想机制及其作用:“声以和乐,律以平声,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瓠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以遂八风。德音不衍,以合神人”。从大致内容上来看,州鸠之言即《尧典》中虞舜论乐之语的最初蓝本:所谓“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声以和乐,律以平声”,即“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瓠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以遂八风”,即“八音克谐”;“德音不衍”即“无相夺伦”;“以合神人”即”神人以和”。然《国语》言诗之内容,还只讲“诗以道之”,尚未直接讲“诗言志”。考“诗言志”之说,集中出现在战国时期,如《庄子•天下》:“《诗》以道志”;《焦氏易林》引《慎子》:“《诗》,往志也”;《荀子•儒效》:“《诗》言是其志也”等等皆是。故基本上可以肯定,“诗言志”的观念起于战国。后来论者以此为前提,将诗、歌、舞作为抒发情志的行为系列再加以明确的引申,于是才有《毛诗序》的“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论述,而《尧典》中“诗言志”四句,即是对《毛诗序》之论述的更简单地概括。故其形成不仅在《国语》之后,而且要后于《毛诗序》。再从反面来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最早见引于《史记·五帝本纪》,后来《汉书·艺文志》引此四句,始明言出自《虞书》。而如果此论真为古《尚书》中语,恪守“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且在言论中极重引《诗》、说《诗》的孔、孟、荀等人,不可能不称引。不仅如此,《乐记》是集中辑录战国以来儒家论“乐”的著作,《毛诗序》也是战国以来儒家集中论《诗》的纲领,若战国时所传的《尧典》已有此四句,二文中绝不会不明引经文而只是绕路繁说,暗述其义。据此可知,“诗言志”四句之簒入《尚书·尧典》,至早亦当在战国末期或以后。顾颉刚先生曾作《〈尧典〉著作时代考》(见《文史》总第二四期),疑整篇《尧典》出自汉人,固欠实据;但说《尧典》中的“诗言志”四句出于汉人之手,则完全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