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路上的小舅
瞿旋
昨早得到消息,小舅故去。记得他住院时去探望,看到他极瘦极瘦、骨骼突兀的形体,酸酸地,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眼睛一下就湿了。
我和小舅都是特足的男人的气场,特别耿硬的脾气,属于两块石头砌在一起的那种亲情。尤其我年轻时,他每到我家,经常会引起一些争论。内容是社会人生。从人伦关系上讲,他是长辈,我自然该尊着的,可我总是改不了自己的脾性。
其实对小舅,我真有很多值得品咂的回忆。小时候,盐务局在涛雒镇,我们跟着父母住在机关院里。我很喜欢小舅去我家,一是母亲会做酒肴;二是小舅会带一些花生之类的特产。他在我的记忆里是严肃而又亲切的。我家吃定量的国库粮,后来我有了兄妹五人,再加保姆,口粮很吃紧。我母亲说,小舅间或的接济对我家是有一定帮助的。我数次去过莒南崖上小舅的家,一次是小时,和表弟们到村外玩,经过一个打麦场,看见摊晒着满场花生,我很惊讶,记忆里花生应该是稀罕物,怎么会这么多?看场的一个老人看出我眼馋的眼神,笑呵呵地对我说:“拿吧,拿吧。”我可能抓了一把,但不敢拿得太多。文革后期,临沂派性闹得很厉害,我被卷了进去,背景我在短篇小说《情惑》(我挂在博客上一部分,改名《带着镣铐的初恋》)中叙述了。那年我十八岁,头部负了伤,在小舅家养伤,住了十几天。现在回忆,我乍到农村住那么长时间,肯定不习惯。小舅尽了最大的努力满足我。当时农村的生活水平是可以想象的,那一阵,小舅家里时或还能吃点肉。一天小舅和妗子说要给我做豆腐吃,恰恰那时我不怎么喜欢吃豆腐,并没当回事。做一次豆腐洗豆、泡豆、磨浆等等的,需要准备好几天,又是夏天,很不容易。但我并没有意识到做豆腐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里的庄稼地、草地、起伏的沟坡,猪吟牛哞鸡鸣狗吠,都像一副温存的图画,留在我的记忆里。尤其是崖上村前的那条河,河水清澈舒缓,两岸一林蝉鸣,一片树荫。一天晚上,表弟带我去洗澡,听到一群姑娘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我非常惊慌,忙让表弟喊话。表弟只是嘻嘻笑,他说女的也经常到河里洗澡。见他不着急喊,我更慌张,要发火了,他才高声喊起来,那帮姑娘的声音才消退了。
母亲家也是历经坎坷,父母早亡,全靠大哥也就是我大舅支撑。直到如今,母亲提起大舅还是感叹不已。他是一个极有才气的人,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尤其画一手好画。为此说了一房从青岛回到老家躲避日本人的有文化、又漂亮的好媳妇。他为了拉扯弟妹,想尽一切办法发家致富,开染坊、跑买卖,用尽了心血。1948年,他带着银元、布匹到徐淮一带做生意,从此失踪。为这事,母亲一家背了几十年黑锅,有人说我大舅逃到台湾去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找到谋财杀害我大舅的凶手,找到了大舅葬身的地方,举行了迁葬仪式。
崖上村一带当时是滨海区根据地的中心,母亲兄妹几个,我三舅徐传翎早参加了民兵、解放军,从淮海打到南京、江浙,是35军103师侦察连的班长,占领南京总统府的第一批战士。也是我的长篇《侦察连》里许传领的原型,现在还在杭州。
我母亲是自己跑出来参加革命的,本来参加了南下干部培训,准备随大军南下接管江浙一带,后来就地接管了盐管处。在那里,她抗拒了老红军处长的逼婚,和我父亲恋爱、结婚,过程比影视上表现得曲折、坎坷、惊心动魄。我在第一部中篇小说《路就在你脚下》中,描述了一部分。
五十年代,我小姨跟着我母亲出来了。母亲有了我哥哥,她给母亲当保姆。那时的保姆也是供给制,算公家人。听小姨说,我也是她参与接生的。后来她结了婚,丈夫是新浦公安局的,他酗酒、虐待小姨,后被开除。小姨和他离了婚,带着我表妹,到了新疆建设兵团。上世纪九十年代才举家调回连云港。小姨早已退休。现在正安度晚年。
我二姨是烈性子,丈夫故去,一生未再嫁。也曾在我家帮助母亲料理家务。我们兄弟几个小时上墙爬屋,洗澡打架,没少惹她生气。后来她病故,我大舅的两个女儿,也就是我表姐,一直说是我们把二姨气死的,我恐慌、内疚好多年。
我小舅建国初期也出来了,在乡里工作,还被送到临沂学习。还是因为性格原因,终归自己回了家。他天分、心志很高,天文地理、政治经济无所不晓。村里的大小纠纷,经常找他决断调理。还有一笔好文采,前年,他或许意识到身后之事,写了一部家族简史,我《侦察连》里有关于一段上崖村的描写,就基本取用了他的段落:
“上崖是个好地方。村前有一条河……蜿蜒三十多里,在岚山头和蔗旺的交接处入海。两岸沙滩细白,流水清明。深的地方两米有余。里边的鲫鱼、鲤鱼、草鱼、螃蟹、鳖、蚌、草虾等多得数不清。村民吃水也主要靠它。南岸是杂树林,密札札地长满了柞、松、槐、榆和灌木。密的地方很难见到日头。树头上到处都是鸟窝。斑鸠、喜鹊、灰雀多达好几十种。叫起来咕咕咕,唧唧唧,喳喳喳,啾啾啾,鼓得人耳膜疼。北岸都是柳树,一簇簇,一团团,袅袅娜娜,濡濡染染,像团团绿烟儿,绿了天,绿了云,绿了水,绿了空气,绿了人眼。穿过柳林,紧靠着村前,有桃园、竹园、药园、菜园,篱芭围墙下脚,蓬勃了簇簇迎春花,园子里,花骨朵上,蜂鸣蝶舞,煞是好看。就是适逢腊月,松青柏绿竹翠,也是一片生机……”
我当然根据作品风格做了些修饰,但就质感上来说,是不如原文生动丰富的。
他的故去,让我又有了一次亲情的缺失,这个缺憾是难以弥补的。
昨天,妻子包的是水饺,我胃不好,吃面食会泛酸,晚上胸口很疼,翻来覆去的,起了数次。直到下半夜才勉强睡着。做了一个梦,一片清清洋洋的大水,走近了一看,真是清澈啊,水底的沙石、细藻纤毫毕现,我好像是在水边走,看见水底有一处沙石半掩的图案,细看,竟是一些骨殖和别的什么物件组成的一个“祭”字。还有一些别的画面……梦境本来就迷迷离离的,叫人费解,有很多偶然和巧合,或许这个梦境与小舅故去对我心理的影响有一定关系。不过好像有个说法,梦见清澈的大水是好的梦兆,愿借此祝愿小舅此行走好。以他善良诚实的一生,有足够上天堂的资格。在那里,他会得到幸福的补偿的……
就以此文作为我的祭奠吧——小舅,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