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曾在一个话题中,跟你谈起过“学雷锋”的问题。那个时候,爸爸总觉得你还小,有些话还不好跟你说起,怕凭你的理解能力不能接受。而现在,爸爸意识到是时候了。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说起她见到的一件事。下午,她骑车路过一个公交车站,看到几个中学生手拿抺布,热热闹闹地在擦着站牌。旁边,有一个学生干部模样的学生,手持照相机,在指挥着他们,让他们摆出不同的姿势和很“卖力”的样子。一会儿的功夫,那个学生干部就“喀嚓喀嚓”照了许多照片,然后,他们扔下手中的抺布,有说有笑地走了。
妈妈刚说完,我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你却抢着很认真很严肃地问:“妈妈,他们也是老师布置的任务吗?”
妈妈无言以对。我也一时语塞。
那一刻,我想起了前几天我和你在公共汽车上的一件小事。那是一个周日的傍晚,我带你乘公共汽车回家。到一个车站时,上来一位老奶奶。我看见你眼睛直盯着那位老人,身体已经半站了起来,心中好像有一种极大的渴望和不安。在那辆很空的车上,老人很容易地就找到了一个座位。当老人坐下的一刻,我看到了你的失望。过了一会儿,你悄悄伏在我的耳边,说:“爸爸,这个星期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求我们每人做一件好事。我很想给那个老奶奶让座……” 女儿,爸爸知道你的心思,但爸爸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那个时刻用手把你揽进怀里,紧紧地拥着你,给你一个父亲的安慰和力量。
女儿,如果说那个公共汽车上的细节还不足以引起爸爸的重视的话,昨晚,你那句很认真的问话却再也不能让爸爸沉默了。昨晚,我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我想像着妈妈说起的那些中学生,想像着那里面渐渐也有了你的身影——一个扎着小辫,满脸不再有稚气和纯真的姑娘。那个姑娘曾在我的怀抱里撒着娇,曾坐在我的膝上认真地听我讲“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曾为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生命的破灭而流下同情的眼泪。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那伙学会了“表演”的大孩子,在一场“表演”过后,扔下手中的道具,说笑着,走了,走出了我的视野,走向了现实得令人心痛的“生活”……
我不愿意承认这样的现实。但是,我知道,这样的“现实”很快就要来到我的面前。如果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的女儿会在我的眼里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面目全非——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失去对生活的忠诚和热爱,越来越游戏人生。
“任务”。我不知道老师在教诲你们“助人为乐”、“做好事”的时候,是怎样讲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一点一点启迪着你们的心智,一点一点激发着你们人性里鲜活、美好、生动、感人的情感,是否曾流着泪跟你们讲一些动情的人和事,以在这样的循循善诱中,使得你们幼小的心灵里燃起同情、关怀、扶助等等的热情。或者相反,他们更像大多教学过程一样,照本宣科,按着“上级的要求”,也“要求”你们“学习雷锋”。尽管我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却让我明白,他们是后者。不然,我年幼的女儿怎能把这当作“任务”,怎能告诉我,老师要求“一个星期做一件好事”?
女儿,我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跟你讲清楚好事是“不能也不必一星期做一件”的,或者说,做好事是不能用数量来计算的。你太小,你的理解能力还不能把这样复杂的问题弄清楚——即使我们这些成年人,又有多少真的弄清楚了?不然,为什么每年还要有一个“学雷锋活动月”?为什么把雷锋身上一个优秀的人的品质做成了僵硬的标本,没有了一点生气?从心里说,当爸爸还是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老师也曾“谆谆教导”我们“向雷锋叔叔学习”,那时的广播里报纸上也铺天盖地地宣传“雷锋精神”。可是今天,我相信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不能相信那样的精神——因为它太神圣、太伟大、太崇高……离真实的人生太远。还有,现实的人生教会了我们这些成年人太多的“心计”,教会了我们去用自己的眼睛看人和世。我们太失望!所以,更多的人学会了“表演”,学会了象“完成任务”一样地去“慈善”,去象征性地为灾区、为贫困落后地区的失学儿童捐上十元二十元。这样做的时候,我敢说,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心怀了人类的同情,心怀了扶困助弱的责任和道义上的自觉。此刻,我反省自己,从良心上说,许多的时候,这些人中有你的爸爸。女儿,我很为此痛苦:我们这些这样做着的人,一点也不崇高,甚至,有些卑鄙。
是的,女儿,爸爸愿意把自己阴暗的一面揭开来,接受你的审判,甚至鄙视。也只有这样,只有在我自己女儿的目光逼视下,爸爸才能真正地从内心里抛弃那些卑鄙,才能重新找回我儿时的那份纯真、那份人性里不曾污染过的洁净。
谈到这里,爸爸可以告诉你,我没有权利和理由去责怪那些中学生。他们也还是孩子,只不过他们是一些大一点的孩子而已。我不得不沉痛地面对的是,这些还只是“大一点的孩子”,在他们的身上,却开始找不到了孩子的纯真和可爱。相反,他们已开始融进了这个成人社会的虚伪、无聊、麻木,甚至反道德、反道义里。他们对自己的表演丝毫不感到难为情,不感到恶心,不感到是一种堕落——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是一种堕落!相反,他们从成人社会里看到、学到的是,这样的表演往往更能带来许多现实的利益。他们看到那些坚持道德、良心、道义的人,往往在这个社会里生活得“很惨”,他们的老师、爸爸妈妈也一直参与在这样的表演里——在孩子的眼里,老师、父母无疑是他们最初也最可信赖的榜样!当老师们在教他们“有崇高理想”的时候,他们切切实实地见到,老师们在为了个人的职称、奖金一次次放下了“师道尊严”。而且,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爸爸妈妈在背后里对某些人——可能是上级,也可能是同事——说三道四,但他们又亲眼看到爸爸妈妈与那些被他们说道的人见面时的“亲热”和友好。也许老师和父母们都只是把他们当做“孩子”,以为他们“不懂事”。他们确实不懂。但那些成年人们恰恰忽略了,正因为他们不懂,他们才会更用心地去观察,去思考大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等他们懂了,他们就会知道,这是在这个社会中做人的“艺术”,做人上人的“本事”。人都是在这样的观察和思考里慢慢长大的。慢慢长大的人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上一代人的复制品。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所以,从情理上说,这样的“成长”无可厚非。
是的,确是成人社会教会了他们这些——而且,成人社会又不遗余力地去鼓励他们这样做!试想一想,难道他们的这番表演不会回去贴在学校的“学雷锋”展示栏里么?如果,学校对这样的表演不鼓励,或者不发动,我想,那些孩子会不会更愿意呆在教室中,奔跑在足球场上呢?问题是,那些被称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人们,他们的灵魂为什么出了这样的问题?这些“灵魂”有问题的“工程师”,能为一个社会培育出什么样的灵魂?扭曲,践踏……我在此想追问的是:是谁或什么在纵恿他们?或者在逼迫他们?如果,我们这个社会对一个人、一件事的评价,抛开那些所谓的“成绩”,而更多地注重一个人对社会、对实在的人生有多少真正的价值,而不是看那些张贴在“光荣榜”上的笑脸,该有多好。
看来你说的对,他们也是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他们不会在这样的“完成任务”中体会到荣誉、愉悦、崇高,相反,有的只是一种放弃责任后的快意,一种不担负责任的轻松,一种无聊游戏后对游戏本身的不屑和蔑视。他们,渐渐地就在这样的琐屑和蔑视里长大起来。渐渐地,他们就长成了我们!
女儿,我不能对你说这样的成长会有多么可怕。但是,爸爸深深体会到,这将有多么可悲。等有一天,他们也开始“很无奈”地捐出十元二十元钱的时候,你知道,这个人间会多么寒冷?
你还小,你还在用困惑的目光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值得庆幸。爸爸相信,一切还来得及。就像前几天,你从学校回来,告诉我,一个同学摔倒了,你赶紧把他扶起来,到学校医务室为他流血的手上药。告诉我的时候,我看得出,你言语中透露出一种自豪——一种“能为别人做事”的自豪。女儿,你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你正在凭着一颗善良纯真的心地做着的,就是“好事”,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助人为乐”。当有一天,你能读懂了爸爸今天写下的这些文字,你就会明白:“助人为乐”不是什么大事,也不用去满世界地寻找。只要你有一颗善良、美好的普通人的心地,只要你愿意自己、也希望别人过一种美好、幸福的人生,你就根本用不着也不会去进行那些令人恶心的“表演”。这实在是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品质——人性里的良和善。具备了这些,当别人在人生里不幸“摔倒”、不幸受到伤害的时候,你就会与他一起感觉到痛,一起诅咒这不幸,并一起为闯过这不幸的风雨而努力。哪怕,你捐不出十元二十元钱,那些不幸中的人们也会从你伸过的手里握住走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好了,女儿,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爸爸不想过多地对你的人生指手划脚,但是,爸爸却有责任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尽力为你刚刚开始的人生拨开重重雾障。
“助人为乐”是一种品质——写给女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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