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沛理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中国人的历史感更特别曲折漫长,三五十年由说书人道来,也不过是几度夕阳红。对大陆电视剧的创作人来说,历史这宏阔的天地,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泉源。的确,自12年前开启风潮的《雍正皇朝》以来,大陆历史剧的气魄宏大,章法严谨,结构井然,布局可观;不仅善于经营历史的写实,精于为历史人物造像,更往往能够从历史来观照当代的现象,令人动容。反观香港的电视连续剧,望着历史这巍峨的山峰只觉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最后只在山脚游乐,嬉闹一番便扬长而去。大陆优秀的历史剧有一种文学的素质:剧中人物的思想锋锐,言词巧妙;不论是慷慨激昂的改革宣言、母子交心的肺腑之言,还是文过饰非的狡黠之语,皆对症发药,鞭辟入里。这些慧言妙语犹如灿烂的烟火,爆出闪烁的珠箔银花,把全剧点缀得通光明亮。至此,我们才明白,传统精英教育的衰落及文言的式微,正是香港创作人无法驾驭历史剧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严格而言,香港根本没有历史剧(香港的电视人称历史剧为古装剧,可见历史剧在香港真的无名无实),有的只是历史剧的拙劣模仿(parody)。目前正在无线电视翡翠台播放的《蔡锷与小凤仙》渲染的是所谓“战火背后的爱情传奇”,推出的台庆剧《宫心计》写唐朝晚期的后宫争斗。这些“仿历史剧”不但糟蹋了历史的题材,更在有意无意间卖弄中国历史的异国风情,暴露出香港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隔阂,以及对中国历史的严重疏离感。
大陆和香港历史剧眼界的高低、成就的悬殊,固然反映了两地电视剧制作人文化水平的高低,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他们南辕北辙的历史观。
香港人拍历史剧画虎不成反类犬,早已是事实,问题是这现象背后有什么心理、历史和文化因素?一个最方便的解释是香港人急功近利,所见不远;回顾历史只觉年湮代远。对于与中国传统割裂、长居于殖民地的香港人来说,历史代表的不是屈辱的羞耻,而是一种遥远、怀旧式的浪漫。
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刻画19世纪与政治完全脱节、一无用处的知识分子心态,提出了零余者(superfluous man)的概念。零余者,就是指那些在政治上完全失势,甚至被历史去了势的人,他们受一种严重的无力感和疏离感所支配,最后只有凭借原始的生命力——爱情的力量来作自我解放。
从这角度看,香港历史剧那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硬将国仇家恨和男欢女爱混为一谈的幼稚心态,其实是一种自恋、自怜和自伤,用以掩饰主角、编导,以致观众在历史舞台和现实环境中的无力、无能和无奈。
这或多或少反映了香港人身份危机的问题。九七回归后12年,香港人对中国历史所知到底有多少?多年来的殖民地教育,使香港人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距离更远。回归后香港人在政治上的无力感更强,他们的疏离感是双重的:既感到在特区政府统治下的身不由己,又苦于无法认同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历史。旅美作家於梨华在《又见棕榈》中形容海外知识分子为无根的一代,用在今日的香港人身上同样贴切,而香港电视的历史剧,正是香港人这种疏离感的最佳写照。
记忆所及,在香港的电影和电视作品中,稍有历史想象力、试图从历史中提取对现代人有重大意义的教训的,要数1987年的《书剑恩仇录》和《香香公主》。
戏中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悲剧,是看不清历史形势,直到最后一刻他的革命与爱情理想同时幻灭,他才有一刻的清醒。他不杀乾隆,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站在一个无可为的历史立足点,即使杀了乾隆难保不会有一个更坏的皇帝。在香港回归的过渡期内,这两套电影尽管在制作上千疮百孔,却充分反映了个人面对历史的无能为力、历史洪流的不可逆转,这正是香港电视的历史剧值得借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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