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要盲目追求大国责任和领导权


中国崛起后应当如何看待自己的国际地位,“韬光养晦”战略还要不要再继续下去,中国在后危机时代应当如何抓住机遇实现战略调整,如何看待中国的民族复兴?人民网记者在11月6至8日举行的“北京论坛”国际研讨会上,围绕上述话题采访了国际知名学者、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教授。

  郑永年,1962年出生,现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国际中国研究杂志》(China:An International Journal)共同主编,罗特里奇出版社(Routledge)“中国政策丛书”(China Policy Series)主编和世界科技书局(World Scientific)“当代中国研究丛书”(Series on Contemporary China)共同主编。历任中国北京大学政治与行政管理系助教、讲师,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资深研究员,英国诺丁汉大学中国政策研究所教授和研究主任。先后获得美国社会科学研究会/麦克阿瑟基金会(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MacArthur Foundation)(1995—1997)和美国麦克阿瑟基金会(John D and Catherine T MacA rthur Foundation)(2003 2005)研究基金的资助。

  郑永年于北京大学获得国际关系学士(1985年)、政治科学硕士(1988年),并留校任教;后赴美国留学获普林斯顿大学政治科学硕士和博士(1995年)。其主要从事中国内部转型及其外部关系研究,主要兴趣或研究领域为民族主义与国际关系;东亚国际和地区安全;中国的外交政策;全球化、国家转型和社会正义;技术变革与政治转型;社会运动与民主化;比较中央地方关系;中国政治。

  先后出版专著13部。其中,英文著作5部、中文著作8部。

  中国不要盲目追求大国责任和领导权

  记者(李晓明):您刚才在演讲中已经谈到,如何看待中国实力增强以后的大国责任和领导权问题,为什么说“中国不要盲目追求大国责任和领导权?”

  郑永年:中国是一个崛起中的国家。当然,要想崛起,肯定要承担国际责任。我的意思就是中国应当承担它应当承担的那部分责任,不要过分去许诺这个责任。因为过分承担这个责任是不是可持续的,这个非常重要。

  可持续性的国际责任完全取决于自己国内能不能有可持续的发展。这也非常重要。无论是向西方国家,还是向发展中国家不切合实际地去许诺这些责任,实际上都是不可持续的。就是说,国际上承担责任要和国内可持续发展相适应,不能超过国内发展的水平去承担国际责任。

  我觉得目前国内有很多问题,无论是从增长方式转型上看,还是从社会公平上看,各方面挑战都是非常巨大的。我对温家宝总理讲的话特别认同,把自己的问题真正解决好了,这就是对国际承担最大的责任。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现在是全球化、区域化时代,中国国内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对国际产生很大的影响,现在不是一个封闭状态下的发展,中国是在一个开放状态下的发展。所以大家都说,中国消费什么,买什么,卖什么都对国际产生巨大影响。因此,如果国内有一个比较平稳可持续的发展,本身就已经承担很大一部分国际责任了。

  如果中国国内各方面发展做不好,不稳定,就会对国际产生非常大的负面影响。现在大家在谈国际责任时,中国是一个主体,这个主体做好、做强大了,就可以承担更大的责任;如果主体做不好,责任承担不了,即使可以承担也是不可持续的。所以要把国内的事情做好,再去承担国际责任。

   光要求中国“开支票”是不公平的

  郑永年:这次金融危机之后,中国本身并没有金融危机,但是受国家金融危机的影响,中国政府推出大规模的拯救措施——投入“四万亿”刺激经济增长。中国不仅对亚洲已经承担起稳定的角色,而且对世界经济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样的做法比其他国家的“救市方案”更有效。在这样的情况下,包括欧洲和美国,对中国国际责任的期望越来越高,这是我比较担心的,因为过高的期望,中国满足不了。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要考虑,中国承担国际责任以后,与这个国际责任对应是什么,大家现在来看,美国要让我们继续买国债。欧洲也一样,都要求中国“开支票”。因为中国有很多自己本身内部的问题,你光“开支票”那不行。所以我觉得“开支票”只是一种简单的责任。领导权不是要控制人家,领导权就是你要形成比较可持续的影响,去影响人家。很显然,现在西方要求中国的责任很简单,就是让中国“开支票”,就是要中国的帮助,让中国做贡献。这太过分了。这个东西对中国来说是不可持续的。

  假设我们买美国国债,或者其他有价证券,这是中国自己能控制的,你承担责任了,这个钱花掉了,但是这个结果你是控制不了的,你买美国国债了,而美国美元的价值是超出中国控制能力的,你承担了责任,但结果你不能控制。

  盲目承担领导权对自己不利,对整个世界也不利

  郑永年:盲目承担领导权对自己不利,对整个世界也不利,因为现在的做法,美国是西方世界的设计者,这是最主要的。美国最大的利益就是希望世界各个国家都去拯救美国。这个责任是谁的责任,我们不能说,这完全是美国的责任,国际责任是要很多国家进行全方位、集体负责的,这个责任并不是哪一个国家,欧盟或者美国,并不是这样。目前应该看到,这个国际体系还是欧美主导的,即使中国可以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里面地位有所上升,但是绝对的主导权还是美国。现在国内现在很多人都对G2感兴趣,G2是一个很不公平的结构,G2框架内就是中国向美国负责,实际上就是中国给美国“打工”。

  这次危机根本的原因是美元霸权,西方国家的做法,大家每个国家都在努力,恢复美元的元气,恢复美元的结构,这对多数国家来说是很不负责的。对美国是负责的,但是对后金融危机时代一个新的国际秩序,实际上是不负责的。恢复美国霸权,还会犯同样的错误。我们在国内说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国际也是这样,所以有权力,就会有腐败,你没有发现新的机制、秩序,那就不行。

  继续坚持韬光养晦战略,同时要更有所作为

  记者:关于中国的“韬光养晦”战略,现在有各种说法,有人说要继续韬光养晦,还有人说要放弃韬光养晦战略。今年7月,胡锦涛总书记在会见驻外使节时有一个讲话,说要努力使我国在政治上更有影响力、经济上更有竞争力、形象上更有亲和力、道义上更有感召力。“政治影响力”一提出来,有人就认为这是不是发出一个中国准备放弃“韬光养晦”战略的信号。您对此怎么看?

  郑永年:“韬光养晦、有所作为”是八个字,我们往往只说前面四个字,把后面四个字忘掉了。我想,现在胡锦涛总书记说了八个字,不只是四个字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涉及一个领导权的问题,你自己要做什么,不能光跟着别人后面跑。每一个国家,美国也好,欧盟也好,都是以国家利益来引导国际体系的,你光跟着这个体系走是不够的。

  中国不是追求国际体系更加民主化吗?民主化就是你要有发言权,你光跟着别人就没有发言权,就没有影响力,光跟着人家往上升一点,也不能有影响力。我认为,中国的韬光养晦总体框架仍然不会变,邓小平也说过,中国永远不要称大,永远不当头,当然我们也没有到达这个水平。

  当然,既然要承担责任,相应就要有一定的领导权,就是要有所作为。因为旧的体制发生危机了,不是说帮助恢复这个旧的体制,你应当对制度进行创新,从各个方面去想,用另外一种思考方法去参与建设,这非常重要,因为你经济实力增强了,你不能光“开支票”,还要把自己的能力转化成“自主创新的能力”。“自主创新的能力”对中国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中国一方面不会另起炉灶,这个国际框架是肯定要接受的,但这个总体框架是美欧主导的,如果你光救他们,不给他们施加新的压力他们就不会改变。如果你本身没有能力改变这个总体框架,大家都不去救这个框架,都没有压力,就像我刚才说的,新一轮危机会就会来临。中国要在总体框架下,强调全球化和亚洲共同体。

    在开放的环境下,形成相互制衡

  记者:最近亚洲有一种声音,如李光耀先生的谈话,他说,要在亚洲建立制衡中国的一种框架,这是不是表明了世界对中国的“担心”。其实“中国威胁论”一直就存在,您如何看待这种对中国的“担心”。另外,您谈到“如果不在亚洲崛起就谈不上国际的崛起”,为什么这样说。中国在亚洲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既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同时又避免左邻右舍的“担心”?

  郑永年:这取决于中国的特殊地位。美国的地位是这样,整个北美的模式是等级性的,美国绝对是老大,很多国家都是依附于它的,没有能力离开它的。同时,欧洲模式又不一样,它也是比较讲平等的,主要是欧盟国家比如法、英、德的实力旗鼓相当,也是比较平等的。

  无论是北美模式,还是欧洲的模式,都有同一个特点就是排他性,内部各个方面通过整合求得发展,都是排他性的。与美国和欧洲排他性不一样,亚洲的模式就是开放性的区域主义,正因为是开放性的,就是包容的,不是排他性的。

  为什么亚洲共同体中,美国、澳大利亚都参与进来,俄罗斯、印度也来,任何一个角色都想进来。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李光耀先生所讲的话。我们在一种新的国际框架下来理解,这和原来传统的“balance power”(权力均衡战略)概念不同了,国内无论是从学界、政界目前还没有意识到这点。这个模式产生在欧洲,某些国家组成一个团体,另外一些国家进入另一个团体,互相之间没有交往,形成均衡。这样的一个“balance power”模式延续到冷战时期,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体制和以苏联为首的东方体制,它们是两个不同阵营,互相制衡,最后就是用核武器互相威慑。

  中国如果不在亚洲崛起就谈不上国际的崛起

  郑永年:现在对东亚的开放体系来说,情况完全不同了,美国、中国和印度很多国家都在同一个平台上大家互相制衡,所以现在不是说谁制衡谁,或者美国制衡中国,或者中国制衡别国。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我觉得最成功一点,它自己没有走封闭自己的道路,或者说,美国没有能够把中国变成另外一个国家,有很多国家把中国看成敌人,但是中国始终是开放性的区域主义的态度。我觉得美国有“门罗宣言”,中国没有自己的宣言,中国不说这是我的亚洲,亚洲现在是对外开放的,是世界的亚洲。

  从经济学意义上来说,这是最好的。因为你开放的话,向所有国家开放的话,就比北美要好,比欧洲要好,使得中国在短短20年以后,就成为一个制造业的基地,从经济学意义上来说,中国实现了与亚洲国家和世界资源的有效配置。

  中国的战略中心应当在亚洲,大家看到从南到北80%的热点问题都在中国和中国周边,中国真正的国际关系危机就在亚洲,中国应该首先在亚洲定位好,处理好大国和周边关系。现在中国走向非洲、拉丁美洲,这从中国国内资源需求上非常有必要,尤其是在非洲的战略远远超出了其他关系。但是中国要崛起的话,如果不在亚洲崛起就谈不上国际的崛起。光讲中国崛起,中国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很难成为大国的,如果在朝鲜问题上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案,就不能称其为大国。

  郑永年:另外一个方面,中国还要考虑到,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开放体系,还存在一个安全问题怎么处理,这就是互相制衡的另外一个问题。以前的国家安全都是像欧洲,美国,都是一个集团内部,通过巩固这个集团对付另外一个集团取得安全,中国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开放条件下怎么处理?

  像新加坡,或者所有的东南亚国家,因为我们处在同一个舞台,如果东南亚像新加坡、马来西亚他们要靠美国或者中国,这对他们最不利,比如说新加坡是很小的国家,把很多利益放在中国,所以在这个含义上,美国和中国要在同一个舞台上如何和平相处,中国必须面临这个现实。你国家的安全起点是开放的区位主义,不可能把这个区域关闭起来,你也不可能把美国、印度、俄罗斯赶出去,不可能,这是一种全新的概念,这是中国的前提,这是现实,是必须考虑的。所以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你如何考虑你的国家安全问题,怎么处理你和周边国家的安全问题。

    中国的真正崛起,必须在知识上扮演一个有力的角色

  记者:现在都在谈论中国的复兴,有的说再过五十年,有的说还需要一百年。您认为,什么时间或者达到什么状况就可以说实现我们所说的“民族复兴”了。民族复兴的标准是什么? 现在我们大力弘扬传统文化,在全球建孔子学院,传统文化走出国门,是不是就意味着民族复兴了?

  郑永年:文化概念当然非常重要。过去大家对中国崛起的理解过于简单了,GDP总量有多少,中国世界上排名在多少,经济第几位等等。前天我们就讨论了这个问题。一个国家真正要崛起,就看哪一天中国对世界知识体系的贡献,是否在知识上扮演一个有力的角色。以前英国的崛起不仅仅是经济的增长,而在于为世界提供了一个知识体系,就是古典自由主义体系。

  记者:是不是就是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为代表的自由市场经济体系?

  郑永年:对。再看美国,美国的崛起不仅仅是经济总量增大,再生能力增强了,更是自由经济和资本市场的贡献。美国的和英国不太一样,美国的贡献表现在对整个金融制度和世界贸易制度的建设,还有对世界经济体系的贡献包括“马歇尔计划”等。你有了经济能量以后看怎么去用,这既要符合自己的利益,又能符合其他国家利益,如果光照顾自己的利益,你是自私的,你就扮演不了一个国际的领导者的角色。相反,你既要利己,也要利人,你所做的既符合自己的可持续发展,又符合其他国家的利益,这就是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现在我觉得中国远远没有达到这个程度。

  但是中国机会是有的。美国和西方有很多既得利益,在国际经济体制上来说改不动了,正因为西方改不动了,中国才可以更好地扮演改革的角色,比如说中国的环保经济,如果做得好的话,既可以像美国的IT经济一样找到中国的新经济增长点,又可以符合世界上所有国家期望实现环保经济的要求。我只是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还有一个方面,既然西方的新自由主义理论已经破产,中国如果把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均衡处理好了,同样也是对世界的一大贡献。中国的发展空间很大,看你怎么样去界定,看你怎么去做。

  至于像建孔子学院,传播文化是要有的,但一定要有主体性的东西。其实语言并不是一个问题,现在许多人在学中国的语言,当外国大量的人来学中国的政治经济学这就好了。光学语言只是一个方面。

  记者:现在大学的教学体系,法律也好,经济学也好,管理学业也好,都是西方的。

  郑永年:什么时候我们能提供这样一套体系,那就可以了。

    如果不建立制度保障,消费型社会就永远建立不起来

  记者:中国今年的经济增长率将达到8%,也被世界普遍认为率先走出危机的国家之一。但是,您对中国摆脱危机做了客观的分析,应对危机的策略有成功的,还存在一些问题,特别是结构失衡问题。中国离消费型社会还有多远?怎么才能够达到消费型社会,另外您对去年以来中国应对危机的策略,如四万亿元的投向,从效果来看有什么忠告?

  郑永年:西方对付这次金融危机只有金融杠杆,中国不一样,中国既有金融杠杆,还有经济杠杆。金融杠杆和西方一样,财政、金融、银行体系。还有经济杠杆,主要是因为中国有庞大的国有企业,这是任何西方国家没有的。

  为什么这个有效呢?从封建社会以来中国就有国有企业这个经济杠杆,所以应付危机几千年都是这样的,是应对危机的一种好方法。我们非常成功地应对这次金融危机以后,要看到它所隐含在里面新的危机因素,即新的负面因素。这非常重要。中国国内现在已经看到了,我们的产能已经过剩了,很多地方产能过剩,金融危机本来就是产业升级的很好机会,但是正因为金融危机,有一些地方为了保持经济增长,应当淘汰的落后产能又把它救起来了。

  本来是要宏观调控掉的,现在又回来了,本来就是环境污染、高劳动力成本、高消耗的产业,是不可持续的,这些东西又救回来了,这对我们非常不利。大部分钱投入国有企业,但是未来怎么办,我觉得国有企业和非国有企业的发展一定要经历一个过程,国有企业并不都是竞争力强的,我们只有五百大,没有五百强。而中小企业是实现社会公平、公正的最好方法。这次向国有企业倾斜较多,而中小企业受惠较少。更重要的是,社会建设还有待加强,如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国有企业应该把更多的利润用于社会建设方面,目前中国在社会建设方面缺少动力。

  郑永年:美国30年代时金融危机时期,把社会保险做起来了,更早的时候,像德国也大规模推动社会保险,为国家发展奠定了基础。奥巴马政府在目前金融危机的情况下,仍然推动医疗改革,现在开展得比较顺利,得到人们拥护。中国现在需要考虑,新的经济增长方式、新的经济增长点在哪里。大家都意识到,老的增长方式不行了,老的新的增长方式是以投资拉动增长和出口战略,而新的增长方式是扩大国内需求和消费。中国消费型社会为什么迟迟建设不起来?中国老百姓不敢消费,因为生活成本过高,这导致以前我们所说“中国人存钱、美国人花钱”的模式。

  中国为什么建立不起一个消费型社会,很多人说中国人不消费。不是说中国人不消费,而是中国人不敢消费。我在欧洲很多年,欧洲人像英国的家庭,一个家庭如果有两三千镑的存款了不起了,到处消费,借钱消费,看病、上学不要钱,有了房子以后要钱干什么?中国老百姓怎么敢消费,很多要做预防性储蓄。我觉得如果要建立一个消费型社会就要社会性投资,就要社会改革。中国如果不建立制度保障,消费型社会就永远建立不起来。

  郑永年:我们要把出口导向型为主经转变为内需导向型为主。我觉得“中国人生产、美国人消费,中国人存钱、美国人花钱”这样一种模式很难持续下去。继续鼓励出口,就相当于穷的省份补贴富裕的省份,就相当于贵州补贴广东,这个没有很多的必要,应该把重点的力量放在推动内需上。

  当中国进入真正的消费型社会以后,中国才可以强大。为什么中国这么依赖于美国消费,如果哪一天,哪一个西方国家依赖中国消费,那才是中国真正强大的时候。所以要建立社会制度,保护中产阶级,要让中国进入消费型社会的领域里来,这是中国真正强大的一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