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稿《山杠爷》小记



组稿《山杠爷》小记
(此文是昨天夜间在一堆废纸中发现的原始手写稿)
龚明德

  凌晨三点,长途公共汽车把我和一满车的明喜们从成都运到四川一个很穷的县份。街上静极了,按照同车一位精灵的烫了头发的明喜的指点,我终于爬到一个山半腰找见到李一清寄居的该县文化馆。我敲了几个门,都无人理睬:或许被我敲过的门内压根儿就没住人。我大声吼叫着“李一清”,二楼走出一个人,极厌烦地嘟哝了一句什么,我用最谦卑的姿式最客气的语气堆满笑容地询问,此人才指着一扇破旧的木门,叫我去喊。
  就是李一清的住处。我歇下一口气,讨了一杯水喝。随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只广柑,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近十个小时的饥渴得以缓解。但,我倦极了,想睡。
  李一清颇显为难,支吾着。坐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家中没有能让我就寝的房屋和床铺设备,他十多岁的儿子和女儿还挤在一间小房住;他更无钱支付我的住宿费,他一家四口人现在还是农村户口,因为痴心写作没有出席一些会议等他甚至被扣过两年整工资,全家靠妻子操持的一个小服装店为生。
  我说:“你带我去县委招待所,我的宿费可以报销;明天你把稿子弄好给我,早餐、午餐我自己一个人吃。你不请我吃,我也不请你吃。下午我就走。”说这些话时,我的双眼涌满泪花。
  我在县委招待所二楼住下来。睡了一觉,把我饿醒了,我到街上去吃了早餐。约莫九点钟,我发现这一层楼有一个豪华的大会议室,里面正在开会。我问服务员,得知是县委在开会。我请服务小姐把管文教的县委副书记喊出来,让其到我住的房间来。
  忘了这县委副书记姓什么,三十多岁吧,挺气派,穿戴颇讲究。
  他得知我的身份和这回公差的任务后马上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来了,李一清怎么不向我汇报?”
  有了这个开头,我对会见的积极效果完全失去希望。我突然坐直身子,一字一顿地对这位地方长官讲:“文艺人才,在严格意义上说,是无法培养的。发现了,就该好好爱护。我们出版社决定给李一清出版处女创作集,因为资金缺乏,你们能否提供一点赞助,把第一版全买下来,写一句赠语盖上你们县委的公章作为礼品送给全省三百多个县的文化机关和作协会员。李一清将成为你们这儿的文化景点,这本书便是标志。”
  这位县委副书记马上叫穷,对我说他要去作报告了,临末甩下一句“你这个主意很好,我们研究研究”。我仍然很疲倦,靠着沙发,闭了一会儿眼睛。出门,想到街上去逛逛。路过那个豪华大会议室,正是那个县委副书记在长腔短调地做报告。不明底细的人,真会把这个县委招待所以及这个会议室当作是在成都某个宾馆。出了楼口,惹眼的是招待所的大院子里停放着一排小汽车,其中几辆是很贵的名牌小车。
  走在大街上,我问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戴眼镜的老师模样的人,他一口就说出李一清是写《山杠爷》的,还自豪地宣称他已看过根据小说《山杠爷》改编的电影《被告山杠爷》的试演。
  县城很小,迎面就碰上抱了一堆稿子的李一清。我调侃地叙说刚与县委副书记的见面情景,李一清苦笑地回避着我的目光,说:“我是向来不向他们汇报的人。”
  我得马上赶回成都设法让李一清第一个创作集《山杠爷》尽快出书。下午五六点钟时,李一清夫妇来送我,我知道他们都盼望我能说点什么。我克制着不让自己掉泪,对一清小两口说:“书肯定要出版,你们放心。我知道你们贫穷,但这回我无法答应多少稿酬,书能出就是大幸。选择了严肃的文学创作,就是选择了贫穷和寂寞。一清的长篇《溃水》定稿后,给我看看,我要关注你的创作,你不要逃离我的视线。《山杠爷》已获好评,但你要听得进批评。多吃苦才好。夏天到了,我特爱吃苦瓜。下一次书出了,我要来你这里,你们弄点新鲜苦瓜给我吃。”他们都笑了,我也笑着挥手上了车。
  当客车司机得知我是为李一清出书而来的,他们坚决要我睡他们车上唯一的一个供司机休息的简易卧铺,并且只收了我二十元钱,少收了三十元,中途还请我吃了一顿饭。
  回到成都我的家中,我一点儿也没有平静——李一清贫穷的家、豪华的县委招待所大会议室和那一排小汽车、那个以知道李一清引以为荣的教师模样的青年、执意让我睡卧铺的满身油污的客车司机、李一清的苦笑……
  就在写这篇短文时,我仍然很想大哭一次。
  
   一九九五年五月一日 深夜